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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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敏是一早被来送膳的仆人发现的。
仆人敲门,未听到中贵人应声,想是他从宫中来折腾久了,睡得沉,便没有打扰。又过了半个时辰,仆人端着热好的早膳打开了门,见中贵人以长发作绳索,悬在床头自缢了。
仆人吓得摔了饭碗,出门去报,待景王来时,韩敏已被放平在床上。他枕边留有一封书信,信中数言寥寥,大致意在感激先帝赏识,却因老迈无法侍奉今上,后来流落民间,困苦不堪,决心自缢以追随先帝。
小冬瓜哭得脖子脸通红,一阵声嘶力竭之后便晕了过去。景王看着这封“遗书”亦是感叹,作为先帝侍臣,韩敏虽身出囹圄,却依然选择这般离世,可见他知晓萧扶光中毒后内心有愧。先帝已崩,愧又何来?不过忠君主、敬鬼神。民间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多的是人不信,而那些高洁之人,不一定信,却一定是克己自律的。
另有一点,便是皇帝将韩敏囚在太极阵下一事,此事隐秘,外人并不知晓,只当中贵人失踪。而今他留书一封,只说自己是“流落民间”,隐去囚禁与被救这两件事,为两方人都保全体面,不至于追查到万清福地与定合街两处。可见身为先帝侍臣,也略懂些均衡之道。
景王命人将小冬瓜带回去,离开崇恩寺后,便着第三人去上报刑部。
刑部听说死的人是失踪许久的中贵人韩敏,自是不敢大意,连同宫中与内阁一道来人调查。
先见尸身的人是从前崇恩寺的和尚,因皇帝修道,帝京信众已没有敢明目张胆来烧香的了,香火难以维继,便改寺做客舍,迎来送往维持生计。
调查一番后,周围街坊纷纷出来作证,发现果真如此。这样一来,韩敏是先自行出宫而后自缢,并无遭人胁迫的迹象。于是报与景王与皇帝二人时陈述此事,但唯有一点——韩敏有脚伤。
韩敏的脚伤,不知道的当是仇家报复,知道的自然不敢言语。刑部打算查,皇帝那边却含含糊糊,只说中贵人侍奉先帝劳苦功高云云,建议在追尊上下些功夫。
景王知道后,却只是笑了笑:“是他挑了中贵人脚筋,以致人残疾,若是追究,定然会查到宫中。他应知道是孤或者阿扶将人弄出宫,急得跳脚,却不敢来——他担心的是韩敏手上真有所谓遗诏下落,怕我们真逼他退位。再者,做皇帝久了,不管是什么皇帝,都好起脸面来了。”
他说这话时是当着萧扶光的面儿的——可惜她没醒过来,听不到。
若是醒过来了,知晓自己废了这么一番功夫结果人死了,一定会伤心的吧?
生在帝王家,心软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小冬瓜哭死过去,清清去劝他,留碧圆与颜三笑在跟前伺候。俩人见着景王,头也不敢抬,规规矩矩办完了该办的事儿。
只是碧圆走前嘟囔了一句“何时才会醒呢”,倒是被景王听到了。
“快了。”景王说道。
景王说的话果然管用,当天下午,一辆华盖车便驶来了定合街。
车上下来一蒙头巾的男子,身量颇高,倒也削瘦,只是一路顶风赶路,穿得厚实,倒不显得那样瘦了。
裘左史点头哈腰地将人迎进了王府,那男子解了头巾,露出一头白发,面皮与发色一样,白得出奇。
左右悄悄问裘左史这是哪路大神,不等裘左史回答,却跟不上那男子的步子了。
“可不能怠慢了他,这老头脾气差得很。”裘左史一跺脚,高声道,“太傅且等等!”
如此便知道这位的来路了——准备了一辈子,却未能辅佐一位储君的太傅华品瑜。
一路有人接引,直至将华品瑜请进银象苑。
踏进了门,景王才将将起身,“太傅。”
华品瑜压了压手,道:“殿下坐着。”
景王刚坐下,华品瑜又转头对颜三笑道:“好女,替我泡杯茶来。”
颜三笑张了张嘴,又看看景王,不知如何是好。
景王以眼神示意她下去。
“太傅,阿扶她…”
景王话还未说全,华品瑜抬了抬脸,道:“不着急,三年未见殿下,不妨先叙叙旧吧。”
华品瑜肯这样说,那就证明女儿果真有救,如此一来景王心里便不那么紧张了。
景王道:“太傅这三年同三十年前一样,童颜鹤发皆依旧。”
华品瑜虽上了年纪,脸却依然是中年人的脸,似乎岁月在他身上从未留下过痕迹——不过他年轻时便是一头白发,那时有些显老,而今却人人说他年轻。
“不提年纪。”华品瑜从袖中翻出一个账本,“先算算账——小狐狸吃我的用我的三年,你一分未给,当先帝在地府还予我俸禄?”他环视了周遭一圈儿,最后眼睛落在灯下缀着的南珠上,“啊,那个好,随便给我百十斛珠来抵也成。你看,她三年吃了四百八十两,用了一千七百四十两,加上损毁的财物…都在账上,你好好算算,莫说我坑你。”
景王未料这人竟是来算账的,只得将账本放下,道:“当初孤走得急,便未想到这层…自然亏待不了太傅,太傅如今倒是…”倒是铜臭许多。
华品瑜见他收了账,道了声好说。
景王试探催道:“既如此,那劳驾先为阿扶解毒罢。”
华品瑜看了躺着的萧扶光一眼,说:“她中了两样毒。”
“不是箭毒?”景王眉头深深蹙起。
“箭毒是一种,还有一种是五石散。因箭毒见血封喉,五石散行散温中,箭毒便不致死了。”华品瑜点头,“这是我曾对小狐狸说过的一个法子,她用得简单,倒是给我添了麻烦。”
景王道:“那请太傅为她解毒罢。”
华品瑜点头,撸起袖子道:“剖腹取肠胃出来,洗洗便成了。”
景王未料到解毒是这么个血腥的法子,惊问:“剖腹取胃,这还有命可活?!”
“活不了啊。可你只说要解毒,没说要她活命啊。”华品瑜斜眼睨他,“这可是臣同殿下学来的一招,殿下当年不是将她丢在我这儿便一走了之了吗?”
景王听后,面色颓然道:“原来太傅还在怨我。”
“唷,我可不敢。”华品瑜冷哼一声,忍不住又刺道,“小狐狸来时一句话也不肯说,只问她爹哪儿去了,当真可怜见,娘一死,爹一颗心扑在朝政上。要怨也是她怨,我不过一带孩子的老匹夫而已,我又算个什么东西?”
华品瑜难缠得紧,一来便阴阳怪气,令景王十分头痛。可除了他,还有谁能解毒?只好由着他说去了。
“往日种种,总是孤未考虑周全。”景王起身朝他垂袖一揖道,“多谢太傅替我照料阿扶。”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华品瑜哼了一声,不再提这个。
既然来了,便开始大刀阔斧地行动起来。
华品瑜本就不是医者,解毒的法子也十分歹毒。他亲自下场,在苑中架起一口大锅熬药,趁热倒进浴桶中。又命碧圆与颜三笑二人将郡主衣物褪了,仅着贴身衣物,要将人浸在桶中。
景王自不愿假他人之手,自己将女儿抱进桶中泡着。也遣散了其他人,只留了贴身常伺候的那几个。
那边小冬瓜哭够了,收拾一番心情,又变成那个忠心倭瓜。只是来时看到这一幕,险些厥过去。
“哪里来的白毛怪!竟将我主子腌起来了!”小冬瓜鼻子动了动——别说,还真有点香。
“不得无礼!”景王斥道。
华品瑜连个眼神都未给小冬瓜,只是上前靠近木桶,撸起袖子,抓住萧扶光长发将她头摁进药水中。
这下,连景王也有些瞧不下去。
“白毛怪看打!”小冬瓜头一个扑了上去。
华品瑜蹙眉,飞起一脚踹他裆下。
只是小冬瓜早年净得干净,断子绝孙脚于他无用。
华品瑜蹙起的眉头突然展开,笑骂道:“阉竖。”
小冬瓜道:“骂我就骂我,快松开郡主!都冒泡泡了!”
华品瑜一低头,见药水中果然开始冒泡。他提起萧扶光的头,见她依然闭着眼睛,嘴唇上的乌青倒是去了,只剩一片软弱无力的苍白。
“不怕水了?这下可不好办。”华品瑜自言自语,随即又看向碧圆,“碧圆,端一碗肉糜来,越腥越好。”
碧圆想说什么,可这三年来她也是看着华品瑜与萧扶光相处,知道太傅做什么自有他道理,便听他的话,去厨房命人吩咐做了肉粥。
碧圆心惊胆战地端过来,小冬瓜见状,又开始嚷嚷:“我们郡主吃不得这个!”
华品瑜却不管这些,一手揪着头发,另一手掰开萧扶光嘴巴,指使碧圆道:“灌。”
“这,能行吗?”碧圆犹犹豫豫道。
华品瑜抬起了头,他白发白肤,唯一的色泽便是眼白上遍布的血丝。
碧圆本就有些害怕他,见状也不敢不听,拿着勺便要喂。
华品瑜问:“知道什么叫‘灌’吗?”
碧圆赶紧扔了勺,两手端着碗便灌。
小半碗肉粥入了口,萧扶光终于有了反应。
她痛苦地皱起脸,华品瑜赶紧将她的头挪到桶边。不过片刻,便见人呕的一声开始吐起来。
如此这般,人终于半清醒了过来,唇上也终于有了血色。只是吐得厉害,瞧着可怜。
景王一张脸由青变白,几次想要说话,却因华品瑜等人忙着照料萧扶光而终止。
忙到最后,华品瑜又让人去烧两桶热水来。这次未换药水,想来应是刚刚一阵折腾起了效,不必再遭摁头的那罪。
小冬瓜看傻了眼,原来白毛怪不是来害郡主,是来救郡主的,便也在心中原谅他说的那声“阉竖”——横竖他都是阉竖,说两句又有什么的?
眼瞧着萧扶光气色慢慢转好,小冬瓜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意。
清清问他:“中贵人的事儿,你这就不伤心了?”
小冬瓜抿了抿嘴,最后扯起一个笑来:“干爹以前说,他早晚都要有这么一遭,年纪大了,怎么活都难受,不如死了去地下还能陪着先帝,他要我为他高兴…”说着说着,又掉了两行泪,抬起袖子擦完又道,“干爹还说,郡主是我的主君,侍奉好她,他同先帝才有交代。”
“想哭就哭,没人笑话的。”清清叹气。
小冬瓜背过身去哼唧了一阵儿,哭够了,又转过身。
他问:“这白毛怪是什么来路?怎这样厉害?”
清清嘘了一声,小声道:“那位便是太傅华品瑜,郡主的老师。三年前谢妃殁了,殿下便将郡主送到太傅那儿,留了藏锋守着郡主,我同碧圆也是那时候来伺候的。”
“太傅?!”小冬瓜终于忆起这么个人来。
他是后来入宫侍奉,先帝一直未立储,华品瑜失望至极,便要辞官回乡。先帝不好意思,最后予了他太傅这么个虚衔儿,日后见父老也算风光。
“那我可得罪了他了!”小冬瓜着急道,“听说景王殿下也是跟着太傅的,只是先帝一直拖着未立储,太傅便不准殿下唤他老师。太傅收了郡主,这又是什么道理?”
“谁知道呢,朝廷宫里的大小事儿我们不知道。”清清摇头说,“我们只知道郡主一直喊他老师。”
小冬瓜与清清说话时,另一边景王与华品瑜却吵了起来。
“这人也救过来了,事儿是办妥了。怎么我听说,殿下将我学生许了人呐?”
景王淡淡道:“嫁娶一事,不是很正常么?”
“是,嫁娶是正常,可殿下当初怎么同我说的?——‘不要拿她当个闺女,将她看作储君’。我这才认她这个学生。看来殿下说话也不是那样管用啊。”华品瑜皮笑肉不笑道,“殿下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啊?又要权,又要脸,我若是殿下——”
华品瑜说着,将脸凑到景王跟前,连连小抽了几下。
“我若是殿下,我早便造反,由着那庸才骑在头顶上?千百万人不过一个数,当权者动静如象,就是什么也不做,照样有人要死。早晚都要死,不如为我所用,也算是死得其所。”
若说天底下谁还有胆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除却华品瑜,恐怕再无第二人了。
揣掇景王谋反,这已不是第一次。先帝在世时,华品瑜敢入太极殿问他为何不立储——最后自然是被先帝那句“日后再议”挡了回去。这世道,穷秀才都有满腔热血,又何况华品瑜?可惜行走朝堂日久,先帝偏就是不立太子,一身本事有何用武之地呢?
华品瑜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镇定。
然而景王却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等他平了气息,才开口说:“太傅的苦心,我自然知道。可太傅也明白,身在朝中,哪里就是一个人说一不二的?便是做皇帝,也自有另一番苦楚——有人要权,有人要钱,有人要命,皇帝领着超品的俸禄,操着几份的心。太傅方才也说,当权者动静如象,可太傅是否想过,我只有阿扶。成败都好,我百年之后,阿扶还要再活二十年,这二十年她要被多少人戳脊梁骨?”
华品瑜垂下了肩膀,摇着头道:“说来说去,还是心疼你那姑娘。可谁不是第一次做皇帝?殿下既要又要,想得太多,顾虑太多,不是好事。这么下去,大魏气数要尽了啊…”
景王还想再说什么,左右却匆匆上前附耳禀报。
他听后脸色变了变,旋即说声“有劳太傅替我照看阿扶”后便离开了银象苑。
景王一走,华品瑜倚着窗边的美人靠坐了下来,一边品着颜三笑奉的茶,一边闭眼凝神。
小冬瓜悄悄问:“太傅坐着也能睡着吗?”
碧圆摇头:“太傅在打坐呢。皇帝是假道士,太傅可是真真人。”
“看出来了。”小冬瓜附和,“听说他七老八十的人了,咳除了头发是白的,模样瞧着跟殿下差不多,真是神了!碧圆你说,修道真能让人变年轻吗?”
年轻不年轻不知道,耳聪目明却是一定的。
华品瑜睁开眼,提着茶盖指着小冬瓜道:“阉竖,滚下去。”
小冬瓜不高兴,碧圆却提醒:“太傅最讨厌别人议论他年纪。”
小冬瓜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小冬瓜走了没多久,华品瑜便听到水声。抬眼一看,见萧扶光扒拉着桶沿儿耷拉着脑袋看着他。
“您来了。”她有气无力地道。
华品瑜放下茶碗,走到她跟前,抬手靠近她,就要扇她脸了。
萧扶光将头往另一边偏了偏,可他却未下手。
“为师同郡主说过什么,还记得吗?”华品瑜问。
萧扶光小声道:“记得。”
“记得什么啊?”
萧扶光嗫喏道:“人生于道…”
“大声!”
“人生于道,自当死于道。”萧扶光大声说。
华品瑜将手背在身后,与白发作伴。
“生于道,死于道。你生在皇家,出世便肩担重任,这是你的生道;为国为社稷亡,这是你的死道。”华品瑜忽然低头,严厉地看着她,“可你现在在做什么啊?一声不响跑去峄城,最后还给自己下毒?你想在鬼门关走上几趟啊?”
萧扶光将身子埋进桶里,不敢看他。
“萧扶光,你以为你的命是在自己手里攥着的,想生就生,想死就能死吗?”华品瑜又道,“为师年纪大了,日后若再有这种事,有谁会来救你呢?”
萧扶光鼻子一酸,抬眼望着他:“如果不这样,老师就不会提前来了。九月二十九,老师赶得及吗?能喝上学生的喜酒吗?”
华品瑜叹了口气,转身冲檐下站着的清清道:“给她收拾收拾。”说罢便去了内室以避嫌。
萧扶光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只是身体还有些不适,走不出两步便没了力气。
她半废人似的躺在榻上,华品瑜进来后替她把了脉,又同清清等人交代了饮食上的忌讳。
萧扶光看在眼中,知道他这是不气了,才敢开口:“老师是觉得我不该嫁人。”
“也不是全是因为这个。”华品瑜摇头,“为师从前也常说,不将你当个女孩儿看,可说来这三年间你做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里真不将你当做女孩儿?家中武备百人,你以为你那点儿本事当真走得出去?”
萧扶光看着他,渐渐红了眼眶。
“老师,不关父王的事,是我想回京。”她瘪嘴道,“我不甘心,我想知道我娘究竟如何得罪了檀家人。如果因为檀沐庭是陛下的人,我就更不明白,为何他们不找我父王,不找我,偏要找上我娘呢?”
华品瑜沉默了片刻,又问:“你娘病情被延误一事,你同殿下说过吗?”
萧扶光摇头说没有:“我怎么敢?我若说了,他会沉得住气吗?父王已经筹谋了六年,我若告诉他,檀沐庭必然活不成,可太极殿也要易主了。这样一来,他便不是声望名利都在的摄政王,便是篡位的小人了!您从前同我讲过,一口井哪怕枯了,可认定井下有水的那一刻它便是口与其它无异的井,只要认准了它,继续打下去,早晚有一日能出水。父王又何尝不是如此?人一辈子有多少个六年?他因母亲与我已经放弃了储位,我岂能再看他做被人戳脊梁骨的小人?”
华品瑜听得连声叹息:“你啊…你俩还真是父女,他不想让你被人戳脊梁骨,你也不想他被人说道。生在寻常人家就罢了,父慈女孝。可帝王家哪里容得这些?手足阋墙,父子相残者比比皆是…可,你既想瞒着,也是有自己的打算了吧?”
萧扶光点点头:“我有一个万全的法子。”
“什么法子?”华品瑜有些好奇。
“阿寰临终前曾告诉我,皇祖曾造有一支金爵钗。”萧扶光道,“阿寰提起,皇祖年轻时曾说,日后要儿女满堂,想要立哪个做储君,便让他掷出金钗,中者为储。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此钗便遗失了。陛下虽已继位,却未有金爵钗在手,他曾囚禁中贵人韩敏,强迫他交出遗诏和金爵钗。只是中贵人刚烈,已自尽保全了他体面。学生想,是不是拿到这支金爵钗,父王就能名正言顺要他禅位了?”
好战之主(五)
华品瑜认真思索了一番,谨慎道:“如若闵孝太子所说为真,国之储君,竟要掷金钗来选,未免太过荒唐…为师也作赤乌之臣二十载有余,他虽怯事,却并不糊涂。”
萧扶光又道:“阿寰是在皇祖驾崩那日随兖王一起入宫,他真真切切地听到过,的确有金爵钗这么个东西。他死前所说,我信他不会骗我。”
华品瑜背倚团花座,问:“除此之外,太子殿下可还听说过什么?”
萧扶光将萧寰对她所说之事原原本本叙述一遍,末了还道:“老师,我正是想不明白,才想要问您,您主意最多,也了解皇祖,您说,他究竟是有什么打算?”
华品瑜垂眸思索一番,忽然抬头:“据你与闵孝太子二人所言,为师倒是觉得,兴许先帝在隐瞒什么——或者说,他在等什么。小狐狸,你仔细想想,他究竟是真遗失了金爵钗,还是在等金爵钗择主?”
萧扶光中毒之后,面色本就不太好,经他这样一问,更显得人精神不济了。
她低下头,过了许久才说:“皇祖他,在民间曾有位红颜…”
“等等,你先不要说,容为师一猜。”华品瑜站起身道,“那妇人定诞下过一子,且年长于你父王,对是不对?”
萧扶光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果然,果然。”华品瑜眉头舒展而开,哈哈大笑,“怪不得从前谈起立储他便推辞,什么都是‘日后再议’。想是金爵钗在那位身上,所谓掷钗不过是个提醒,算是半道口谕,想要告诉天下人,得此钗者便是正儿八经的储君。”
他说着,向前走两步,又退回,再问:“你父王可知此事?”
“我不知道,毕竟父王什么都不会要我操心。”萧扶光摇了摇头,“但父王也一定没有金爵钗,不然他断断忍不得陛下坐镇万清福地修仙问道。”
华品瑜却笑了。
“好,很好。他若知道,还办不成了呢。”他大手一挥道,“你既然知道,那便派藏锋他们几个过去,将她和她的儿子杀了,把金爵钗抢回来!”
萧扶光心下一惊,犹豫了一瞬。
仅仅这一瞬,华品瑜便劈头盖脸地开骂。
“怎么?你等什么啊?不舍得?觉得那位是大伯,要敬重孝顺着,不敢下手?”华品瑜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来点她脑袋,“妇人之仁,妇人之仁!都什么时候,你还在为他们想?!”
“老师,她的儿子已经死了。”萧扶光白着脸道,“夫妻俩都死了。”
华品瑜大笑:“天助我也…”
“可他还有个儿子。”
这一句话,让华品瑜的笑声卡在了嗓子眼儿。
他回过头,白皮肤衬着削尖的下巴,透出一股别样的阴狠,“你既见过,怎么不下手?”
“我去济南寻檀沐庭踪迹时,意外碰到那位与她的孙子。”萧扶光说,“那是个觑觑眼儿,连生活都是难题,又有什么威胁?她的孙子…那也是她的孙子,他在山中长大,那等气度风姿说是凤子龙孙,又有谁会信?”
“他人不够格,血统可是够格。”华品瑜冷哼,“你若下不了手,为师就将他绑了送到你跟前来,下不了手,为师就让你看着他被千刀万剐…”
然而华品瑜的恐吓却依旧没有起作用。
萧扶光却将头垂得低低的,过了好半天才说:“我见到他时,廷玉也同我一起。我离开后,辗转数夜不得眠,下定决心想要动手时却发现他们的村寨已经被屠过。”
这实在是出人意料。
“你的意思是,廷玉小儿替你做的?”华品瑜挑眉问。
萧扶光点了点头。
“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我也曾怨他太狠,竟连无辜之人的活路都不给;可我又感激他,是他替我解决掉心腹大患。不然他们若真一走了之,我最对不起的却是我父王。”
华品瑜又坐回了座位当中。
“廷玉小儿倒是个肯为你操心的,你父王瞻前顾后,眼光却还是不错。”他颔首道,“这样的人,若不能为你所用,他除了一死再无其它退路。你嫁了他,这便是他的生路。你也用不着感激,这是他应当的。”
“幸而他处处迁就我,我也中意他。”萧扶光说着,却将头埋进肩膀中,“可是老师,书上不是说,只要有仁心,能辨是非忠奸就能为王为帝吗?为何我所见都是背叛和血腥呢?”
华品瑜静静地看着她。
人在不同高度,看到的自然是不一样的。华品瑜曾见过太祖,又跟随赤乌,而今青龙不济,他又做了萧扶光的老师。他见过书中的皇帝,也见识过真正的皇帝,究竟怎么做皇帝,却没有听人说过。
“万物有灵,开智者几何?帝京百万人,平民百姓几何?萧扶光,你上辈子积多少阴德,这辈子才能做光献郡主?”
萧扶光仰头看他:“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若不是郡主,是个平头百姓,或者不做开智之物,是个什么随处可见的物件,又有谁在意你,有谁背叛你?”华品瑜继续道,“我说这些,你或许听不习惯,但我既是你老师,便要教到底了——你要庆幸你而今身边有人,背叛距你近,而不是连背叛的价值也无。仅凭仁与德便能做皇帝?滑天下之大稽!刘备摔阿斗,他于糜夫人而言又何尝不是背叛?可世人只赞他仁义。你们这些生在皇家之人,从来逃不掉这些——谁不是头一回做皇帝?太祖不是?赤乌不是?青龙不是?萧扶光,你不过是女流,可你瞧瞧你叔父,如今还被困在万清福地呢,那可是你的好父王做的。你认为他不想强权在手?可你父王是摄政王,他能如何?有你叔父在前,便是绑块顽石上去都比他会做皇帝啊。你父王在为你开道,是为了你日后能轻松些。赤乌不也是?为了那民间的孽种,一直说什么‘日后再议’,不也是为了他开道吗?而今你呢?”
华品瑜戳她的脑门还不够,恨不能打醒这个臭丫头。
“你做事畏畏缩缩,你同我讲礼义廉耻?”他啐了一口,“想要当皇太女,你要什么脸?多少人舍皮舍脸他们求得来?你父王要脸,做了一辈子王,窝囊废!你再这样下去,就是第二个窝囊废!你们父女比青龙还不如!”
这一阵劈头盖脸的训斥,骂得萧扶光真真是睁不开眼。
华品瑜最后道:“你的生道便在此处,在帝都,在九天之上。你要学你父王恩威并施,却不能学他瞻前顾后。做皇帝不需要你博览群书,只需明白奏章所言为何便是。但你一定要会用人,要狠得下心,要将那些有悖你道之人铲除。听明白没有?”
萧扶光在来京之前便做好了准备,然而此刻却觉得有什么距她越来越近了,叫人平白生出登高凌风的感觉,既刺激,又有些惶恐。
话已说到这份上,华品瑜也不再多提醒。有野心的人,即便你不点她,她吃过苦头后也定会明白这个道理。
“你休息两日,好好琢磨琢磨。”华品瑜丢下这句话后便离开室内。
太傅一走,清清几个便进来了。
小冬瓜跟着忙前忙后,萧扶光看在眼中,叹了口气。
喝过药后,碧圆与清清下去了,只剩了小冬瓜一个。
萧扶光问:“大监的后事承办了吗?”
“办了,贺麟兄弟带着人去办的,还替干爹守灵呢。”小冬瓜猛猛点头,只是头一甩,泪花便甩了出来。
“你别哭。”萧扶光道,“大监没走远呢,见你这么哭,不肯走了怎么办?”
“陛下的人瞧着呢,干爹替我操心了一辈子,临了我却连为他守灵都不能,只能趁夜偷偷去给他磕几个头。”小冬瓜抹着眼睛说,“我是个没用的儿子,要孝顺只能盼来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