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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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三笑是想不通的。
“王府门下都是官,郡主看重你。”江北流难得多说了两句话,“三笑,你不要将自己放得太低。”
颜三笑从未给过江北流好脸色,是以他自觉话多后便主动离开。
颜三笑又看了会儿鱼,池子里的鱼胖得像河豚,沉在水下慢吞吞地游着。水面早搭了棚子,好让这些胖鱼也能过个暖冬。生在王府中,做一条鱼都不用愁,又何况是人呢?
一阵冷风卷过,胖鱼们抖了抖身子,往水底沉了沉,再浮出水面时,亭子里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万里天风(七)
随着天气骤然变冷,帝京人忽然发现,还有不到一月便要过年了。于是赶紧置办货物,毕竟等到腊月中旬后什么都会涨价,就算有钱还不一定能抢得到。
有钱的置办年货,没钱的干瞪眼,馋得流哈喇子。
光献郡主没有这种烦恼,早在秋季时宫中府中便做好了她过年要穿的新衣,管她正月里每天换两套都不带重样,吃喝更是不愁。
人都有一种奇怪的际遇,便是永远都达不成圆满二字。譬如现下的萧扶光,生活无忧,姻缘梦碎,可若是走到铜驼街头随便拉来一位路人问他想不想做光献郡主,他的答案必定是想——谁不想有权有势又有钱,路有冻死骨难道看不到吗?生在皇家就该享受,得的比普通人多,失去一些又何妨?
可人与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如民间常说“富不过三代”,实则上溯三代内必有勇者开拓,倘若后人无为,顶多落个普通人的结果。皇家绝非商家,不凡之人注定不凡,“普通”的结果于他们而言等同连自己在内的周遭一切都要毁灭,是以身位尊同时担重责。
这一日,华品瑜来寻萧扶光。
他身上道袍还未褪下,张口便来兴师问罪:“骠骑将军要尚公主,你还能坐得住?”
“我为何坐不住呢?”萧扶光偏头问,“他们成亲,干我何事?”
华品瑜又道:“驸马便是你从前小情人儿,你怎么连提也不曾提一句?”
“皇太后的侍女、老曹国公的夫人、长安街的饼西施都是您从前的老情人儿。”萧扶光反问,“您怎么不提呢?”
“逆徒!”华品瑜薄怒,“你从哪里听说的?!”
“帝京人都知道。”小冬瓜端着茶壶走过来,为他斟了一盏,“您辞官回乡第二年,老曹国公喜得麟儿,小公爷生下来就白了头,夫人说是阴天乐,老公爷信了,可小公爷越长越不像他,有人就说小公爷少白头简直跟太傅您一模一样,老公爷拔剑就要杀妻杀子。”
华品瑜问:“杀了没有?”
“哪儿能呢,先帝治下国泰民安,谁敢犯案?”小冬瓜蹭了过来,“您去过曹国公府吗?见过现在的那位小公爷吗,您觉得他跟您长得像吗…唉哟!”话没说完,头顶便挨了一记脑瓜崩。
萧扶光道:“开玩笑的人多了,便都以为是真的。太傅离开时年逾六旬,小公爷不可能是太傅子嗣。”
“年逾六旬…”小冬瓜掰着手指头算,惊讶抬起头,“您瞧着同殿下差不多,原来都七十多了呀?!”说罢又挨了一记脑瓜崩。
华品瑜不喜欢别人提及他年纪,窘迫之余喝了口茶,复又喷了出来。
“你泡的这叫什么?马尿!”华品瑜将茶泼在地上,“不会泡就不要泡,先前那泡茶的好女呢?”
萧扶光道:“她给蒙阁老弹琵琶时用花楼女的招数,我有点儿生气,这几天没让她跟着伺候。”
华品瑜挥了挥手,小冬瓜识相离开。
“这次蒙阁老的事,你做得过了。”他道,“想补偿司马宓,用什么法子不行?明年秋闱你父王点考官,到时候给司马氏通融通融,放他们分家庶支几个进来,说不定十几二十年后也要出一位阁老。”
“想要补偿,何须等十几二十年,现在不好吗?”萧扶光盯着他问,“廷玉因我丢了一条命,我在阁老面前说一句话都觉得羞愧,还要叫我眼睁睁看着他在内阁受人欺侮吗?”
华品瑜沉默片刻后才道:“你做这些,同司马宓商量过吗?你知道如今他要什么吗?”
“他想要的便是我想要的,我自己都得不到,又如何能帮得了他?”萧扶光不甘示弱,“老师,您信鬼神吗?我总觉得廷玉还在,可我找不到他。我猜他就在某处看着,所以我得护着阁老,我不能让廷玉寒了心。”
华品瑜瞠目结舌:“你真是魔怔了。”
萧扶光没有继续说,如今的她周围的人已经不会再说起小阁老这个人。她有时觉得,哪日自己若忘了,那么所有人将不再记得司马廷玉。
华品瑜也并未继续下去,只是转而道:“今日为师在万清福地同陛下论道,陛下说自己近来睡得不好,总梦到头顶悬着一颗舍利,那是佛家至宝,他修道,头顶缀着东西叫他睡不踏实。阮偲说帝京城中有喇嘛布道,兴许同此有关。陛下知道后便传召宇文渡,要将喇嘛赶出帝京,我方知宇文渡与平昌公主好事将近。只是宇文渡实在有些奇怪,他自打从亦不剌山回来后便赋了个闲职,前几个月还叫他老子打断一条腿躺在床上仨月,怎么突然间就蹦跶起来了?我一问姜崇道才明白,合着他之前为了你想拒婚。”说罢斜眼看她。
“是不是为了我,我都不会再同他好。”萧扶光有气无力,“如今我更怕宇文渡借着与我有私交的名义同平昌退婚,因我什么都没做,却要坏了别人姻缘,凭什么要我背负这不义之名?”
“你既然能想到这层,便也有对策了罢?”华品瑜点头,“宇文渡有动作,你小心提防。”
华品瑜撂下这句话便要走,刚出门却又拐了回来,问她:“那面上有道疤的姑娘有些意思,你若不要便叫她来伺候我,我惦记她泡的茶。”
萧扶光送他离开后,想了想,决意先征求颜三笑意见。
颜三笑来历不明,虽举止斯文矜持又颜艺兼备,但从蒙阁老一事上变能看出,她行事有几分欢场之风,这种人定然是经过调教的,从前也处处防着。既然华品瑜开口要,她不能不给,且华品瑜心眼儿赛莲蓬,颜三笑跟着他对谁都好。
思索一番后,萧扶光唤来颜三笑,问她愿不愿意跟随太傅。
颜三笑的脸白了一瞬,旋即笑开了脸:“奴自然是听郡主吩咐的。”
“太傅也在府中,咱们离得并不远。你若想小冬瓜他们了,随时过来。”萧扶光安慰她两句。
万里天风(八)
骠骑将军要抓喇嘛,喇嘛从各个胡同里被赶了出来,只得去寺庙避一避。崇恩寺前些日子刚吊死了位内臣,喇嘛们没敢去惊扰亡魂,经过一番思虑之后还是来了修梵寺。
全民修道,修梵寺香火不继,僧人们连温饱都成了难题。有些不得已还了俗,企盼回乡过冬。而余下的或是无处可去,或是诚心向佛的了。
崇殷在修梵寺待了有一段时日,期间诵经做法一次不落,也常帮忙洒扫做饭,俨然是一位佛心稳固的僧人。
自打喇嘛们来了寺中,他们也常互相交流佛法,大乘小乘,度己度人,虽有不同,却是同出一源。喇嘛们夸崇殷当得起当世最年轻的高僧,崇殷面色如水,心底却发苦,他早已破戒,一颗向佛之心被公主殿下来回玩弄。他该恨她的,恨她将他带出大悲寺却又置于此地不闻不问;可偏偏他又放不下她,风起时低头看着自己单薄衣衫,还挂心她常赤足会不会受凉。
崇殷的思绪飘向宫中时,修梵寺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众训练有素的士兵持枪入了内。
“有喇嘛!”士兵大喊一声,提枪上前将喇嘛们围在一起。
寺内一片混乱,崇殷也被围在当中。
有个高高的人影大步走进来,身形刚毅,铜肤乌发,面似寒潭。
他一眼便望见人群中那位姿容出众的僧人,伸手一指:“将那个和尚带过来。”
崇殷被押过来,士兵朝他膝弯飞起一脚,逼得他不得不跪。
“我记得你,你是公主身边的那个和尚。”宇文渡俯视他道,“是公主将你藏在此处的?”
崇殷略有些迷茫地抬头,他不懂驸马口中的那个“藏”字。明明是公主厌恶他,不想他近身侍奉,这才驱赶来了此寺。
宇文渡笑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士兵在搜喇嘛的行囊,自各种花里胡哨的法器中掏出一枚淡黄色的圆珠子。
喇嘛们面面相觑,“谁的舍利?”
宇文渡大笑:“管是谁的舍利,从修梵寺中搜出来,谁都别想脱了干系。”
他说罢,立即命人将喇嘛同寺里的和尚一齐绑了起来。手起刀落,鲜血四溅。
看着眼前这一幕,崇殷被震惊得动弹不得。然而不等他上前,宇文渡便拎起了他的衣领笑:“陛下被舍利扰梦,特命我来捉拿妖僧。念及你曾侍奉过公主殿下,这才留你一条性命。和尚,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崇殷一双眼被映得血红,他死死地盯着宇文渡,恨声质问:“他们来时并没有携带舍利,分明是你陷害他们!”
崇殷身型高大,又在大悲寺练过童功,两个士兵竟拿不住他,索性招呼了左右一齐上,将这和尚死死地摁在地面上。
宇文渡抬了抬头,双目隐在眉骨暗影之下使得眼神越发冰冷。
“陷害又如何?不过几个臭喇嘛罢了。倒是你,蠢得可爱,怪不得公主不敢将你带在身边。”他轻轻拍了拍崇殷的脸,道,“和尚,若想继续侍奉公主,你就要咽得下这口气。你得活着,你有大用,懂吗?”
崇殷不懂,他只知道宇文渡杀的那些是来京传教的喇嘛,那些喇嘛说今年他们留在帝京的最后一年,他们听说上元节帝京不设宵禁,届时花灯将挂满全城,他们想看完上元节花灯后再回家乡去。
如今因为宇文渡一句话,那些对花灯和家乡的期盼瞬间便成了空。
平昌公主不好出宫,宇文渡想要入宫却只是一句话的事,即便多带个人亦不费劲。
他命人将这和尚送入公主寝宫,自己则要回万清福地复命。
德阳殿内,平昌公主萧冠姿正倚在窗边吞云吐雾。烟瘾如酒肉男女,瘾头大得很,沾上便轻易戒不掉。
宫婢细声来报,说驸马送了个人来,殿下定然喜欢。
萧冠姿将烟斗扣了扣,十分不以为然——她这驸马满眼里净是光献,何时讨过她欢心?讨命还差不多。
然而当她看到被蒙覆双眼拖进殿内的崇殷时,终于知道宇文渡的心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险恶。
崇殷面上蒙眼的黑布被扯下,刺目的光芒让他一时间睁不开眼睛。
然而他的下巴却被人狠狠攥住,等视线变得清晰,他看到公主正怒气冲冲地盯着他。
“你怎么会来这里?!”萧冠姿怒问,“不是让你老老实实呆在寺里?你乱跑什么?!”
崇殷答:“寺里来了喇嘛,驸马杀了他们,留下了我。”
萧冠姿气得发抖,呼吸间尽是烟熏火燎的奇怪味道。
“好个宇文渡。”她盯着崇殷看了一会儿,忽然又笑了,命婢女先将人带下去。宫中人多,为掩人耳目只得将其扮成宦官,只是崇殷没有头发,有些难办,只好先将人藏起来再说。
她使人去万清福地传宇文渡,约过了两刻,宇文渡珊珊而来。
殿内有挥之不去的烟味,宇文渡进来时便皱了皱眉头。
“我好心为你引见檀沐庭,你倒好,弄死了司马廷玉,转瞬盯上我?咱们马上就要做夫妻,你把和尚带过来是何意?”她走上前来就要抚上他的脸,“莫非…驸马醋了?”
“司马廷玉死于我手,在殿下眼中可不就是个把柄?”宇文渡面无表情地打掉她的手,“舍利不是你让阮偲故意同陛下提起?殿下将这份功劳予臣,不就是想让臣得了恩典好对殿下感恩戴德,再替殿下做事?”
萧冠姿迷离双眼渐渐清明,她轻笑一声:“驸马果真对我感恩戴德?怕不是吧?我猜你现在恨不得想杀了我,这样就不用尚公主,有机会同光献双宿双飞?”
“殿下不必激我,殿下应了这门亲事不是为了给郡主添堵?既然如此,殿下又何必将和尚藏在修梵寺?”宇文渡逼视她,反问道,“难道说在殿下心中,他同殿下其他面首终究有所不同吗?”
萧冠姿退了两步,道:“一个臭和尚罢了,难为你将人送进宫。不过宫中无男子,驸马倒是雪中送炭来了——驸马费这么大劲儿,究竟想要什么呢?”
“好说——臣只要殿下拒婚。”宇文渡舒展了脊背,昂起下颌道,“如若殿下不肯答应,那臣只好杀了崇殷。”
萧冠姿气极反笑:“宇文渡,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现在在同谁说话?”
宇文渡仍旧是那副漠然的表情,只是眸中渐渐染上一片寒意。
“崇殷同郡主从前面首都不同,他是僧人。殿下将他藏在修梵寺,便是为了掩人耳目。待殿下公主府落成,这和尚怕是要进府罢?”宇文渡展眉道,“司马廷玉的死不光是臣一人促成,殿下同檀沐庭都脱不了干系。若殿下不答应也无妨,鱼死网破虽难看,可臣父有功在身,殿下千岁之尊,咱们能自保,最后做对同床异梦的夫妻——大不了死个檀沐庭,外加一个崇殷罢了。殿下认为呢?”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萧冠姿朝他大声吼道,“我从一开始便不该帮你!”
“没有殿下,臣也会想别的法子,只是到时死的恐怕就不止是司马廷玉一个。如此算来,殿下也算是做了桩积德的好事。”
宇文渡说罢,轻轻躬了躬身子,长长的影子拖在金砖之上,像传闻中食人的恶鬼。
万里天风(九)
天一冷,老幼便容易得风寒,萧宗瑞算来却已满百日。他没了父母,萧扶光想要为他办百日。于是这天一早她便来了山庄。
潘绿珠早前便将小公子移进三重门内一座温室,外间用地火烧砖,室内一片洋洋暖意,除了她和乳娘,还有两个干净利索的小婢在一旁伺候——说是伺候,倒不如说是逗萧宗瑞玩儿。两个小婢不过八九岁,心性单纯,起初也有些害怕,可待久了便觉得小公子可怜,况且潘姑娘这里好吃好喝,她二人很是乐得照顾小公子。
现下萧宗瑞带着虎头帽,帽上还插了一朵小婢送的腊梅,整个人高兴极了。
萧扶光还未有动作,萧宗瑞便伸出双手想要她抱。
她将萧宗瑞抱在身前,丑孩子大咧着三瓣儿嘴,开开心心往她怀里蹭。
“前些日子不是说寻到能治宗瑞的人了?”萧扶光问,“我问过朱医丞,他说狼咽最好周岁内缝合,不然口鼻会越长越斜。”
潘绿珠道:“我也正想同郡主说起此事——那位能治面伤的姑娘已打听到了,就在距京不远的沧州。我也派了人去请,但她回信说过段时日待天暖一些后会同友人一道来京,那时自会来看小公子。不过她要的诊金可不少——帝京城内三进出宅、黄金百两、珠宝十斗。”绿珠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最后有些不忿,“虽说小公子尊贵,可旁人却是不知道的。她这般狮子大开口,换做是普通人家哪里还治得起?可见此人并无医者之心。”
萧扶光却不在意这个:“不论她有什么要求,尽量答应她。若有拿不定主意的,着人问我便是。”
萧宗瑞虽失了双亲,好在今日有一干关怀他的人围着他转,这次百日办得也算圆满——只是萧扶光还要提前回城,并未留在山庄用餐。
她出了山庄,车马缓缓朝帝京方而行。
“郡主,有人跟着。”贺麟突然出声。
幸而萧扶光出行带了不少人,侍卫们拔剑出鞘,将一直尾随在他们身后的人“请”了出来。
萧扶光以为是什么危险人物,然而定睛一看,却是单枪匹马的宇文渡。
“你总不肯见我,我去定合街,他们便将我拦着。”宇文渡叹道,“我原只想跟着看看你,却还是被你发现了。”
萧扶光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不快。
“我说过,日后还是不要相见的好。”萧扶光道,“你走吧。”
宇文渡这次却不同以往,他没有再说话,却同他们一直保持距离,跟随车驾一道入了城。
在抵达定合街后,萧扶光回头再看,却见宇文渡依然远远地望着她,一副用情至深的模样。
她冲贺麟招了招手,示意他将宇文渡带上来。
宇文渡上前,却不似往日那样急切解释或纠缠。
“我不进去,我就想看看你。”他说,“我不会缠着你令你生厌,你只管好吃好睡,等月中我再来看你。”
萧扶光狐疑地扫了他几眼,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宇文渡一笑,深色皮肤下一口牙显得尤为洁白。
“没什么,就想看看你。从前不也是这样,我看你下了山才回去?”他咧着嘴笑,“小芙,不管你信不信,咱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萧扶光沉下脸:“我做过的事你记得清楚,我说过的话你便记不清了?除非我娘活过来,否则你我绝无可能。”
她丢下这句话后,转身便入了大门。
王府门前有数十亲卫相阻,宇文渡进不得。
他双手垂在两侧,问姗姗来迟的人:“查到没有?郡主为何频繁去山庄?”
左右道:“山庄人多谨慎,无法入内。不过我等翻看他们每日运出的废弃杂物,应是藏了个婴孩。”
宇文渡蹙眉,喃喃道:“婴孩…婴孩…”
突然脑中灵光一现。
“原来是那位的子嗣。”宇文渡看着望乡台的方向舒展了眉头,“真是天助我也。”随后上马扬长而去。
腊月十三,平昌公主萧冠姿入万清福地求见天子,以修行为由恳请天子收回赐婚旨意。
皇帝自然震怒,抄起手边经卷狠狠砸向她。
平昌公主也不躲闪,由着被砸到的额角鲜血直流。
阮偲在殿外看得心惊胆战,正犹豫要不要进来时,听皇帝又是一阵咆哮。
“肉身遁世?修行?你要找理由不会动脑筋多下些功夫?你府邸将落成,这门亲是你想退便能退的?你让宇文律父子的脸往哪里搁?你想让朕做出尔反尔之人?!”
萧冠姿抬袖揩了揩面上血迹,看到浓得发乌的袖口后丝毫不惊讶,半闭着一只眼睛说:“儿臣事事照您的吩咐来,今日破个例——宇文渡我是不会嫁的。至于为什么,相信他早晚也回来同您说,所以大可不必为宇文氏脸面着急。反倒是父皇您,自继位以来还不如做亲王时痛快,天下万里路,您却只能待在这方寸之间。让您丢脸的可不是我,究竟是谁,没有人比您更清楚。”
她说罢,也不等皇帝允许便自行起身向外走。无人敢拦她,只阮偲一个迎了上来,拿了白帕子替她止血。
“殿下这又是何必呢?”阮偲道,“太子一薨,陛下将您召来用意已是很明显,她光献再受宠又如何?论正统还得是您。您就不能再忍忍?您就把驸马当那些个男子,一样都是用,驸马模样也不差。宇文律伤病多,没几年的活头,日后就是您和驸马同人斗法。那时您有儿有女,还怕一个摄政王不成?”
萧冠姿捂着伤口,半睁着眼,道:“我没什么可怕的。”
阮偲欲再劝,却见公主一拂袖走了。
“什么脾气,怪不得爹不疼娘不爱的。”阮偲朝她背影道。
姜崇道看在眼中,冷笑道:“人前哈巴狗似的,人后又要啐主子。幸而公主殿下不计较,皇后娘娘鞭长莫及,否则我看你有几条命够折腾。”
阮偲又啐他一口:“没了根的阉货,什么好事儿都叫你得了。与其听墙角倒不如多回家陪婆娘。记得回家时步子迈响些,免得做人难堪!”
姜崇道一听,气得脸都红了——这阮偲一旦阴阳怪气起来比吕大宏还可恶,什么脏都往外说。
姜崇道仗着比他年轻,一脚踹到阮偲腰上。
阮偲哎哟叫唤了一声,往后跌了两步,冷不防被人架住。抬头一看,竟是宇文渡。
也不知他都听去多少,阮偲汗额头都渗出了汗。
“驸马来了。”阮偲此话刚出口,便想起刚刚公主求见陛下为的便是此事。恐怕驸马日后也不再是驸马了。
宇文渡淡淡瞥了他一眼,越过他二人径直进了神殿。
皇帝气得头晕目眩,打坐许久才稍稍平复心情。然而听外间人传唤,说宇文渡已经到了,心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宇文渡沉下双膝跪拜,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他免礼。
“你来得正是时候。”皇帝道,“朕有要事要同你讲。”
宇文渡不急不缓道:“修梵寺中果然藏有一颗舍利,不过喇嘛已被臣全数剿灭,舍利亦投入煅烧炉中焚毁,陛下可高枕无忧。除此之外,臣还打探到一件事,对陛下极为有利。”
皇帝兴致缺缺:“何事?”
宇文渡答:“臣无意中发现一男婴,疑是闵孝太子之后。”
帝京风大,夜间时将厚重的帷帘吹得啪嗒啪嗒响。
清清披了衣裳起身去看,见是门头上的铜钉松了一粒。她撩起帘子出门,才发现下雨了。清清唤来工匠,不过片刻就重新钉好了帷帘。
腊月里天寒地冻,往年此时帝京该下大雪的,此时却不同,细小冰锥一样的雨点子拼命往下砸,又潮又冷,十分不合时宜。
萧扶光未眠,蜷在那张狐狸皮子上,俩眼皮正在打架。
这张皮子是她从司马廷玉房中顺来的,司马廷玉最初要送她做见面礼,那时她不待见他,没有接受,现如今人没了,这东西成了念想,只有捱着它才能睡得踏实。狐狸皮不像兔毡,贴身并不舒服,清清曾将它收进箱笼,却又被萧扶光翻了出来。原因很简单,只有在上面滚上几圈她才能入睡。
清清看下了冰雨,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床锦被来为郡主铺好。
萧扶光闭着眼翻了个身,问:“什么时辰了?”
“亥时末。”清清轻声道,“郡主该睡了。”
萧扶光嗯了一声,可被子厚重,捂在身上便觉得热。
清清刚替她掖好被角,见她露了一只脚出来,无奈一笑:“后半夜就冷了,小心着凉。”说罢又将那只脚塞进去,照料好她后才放下帘子,褪了外衣,在值夜的暖榻上歇下。
夜半时分,清清又听得啪啪声响。她以为是帘子又坏了,起床要去看,结果细听竟是有人在拍门。
这样深的夜,又下了冰锥子,谁有胆子会在此时拍门?可宜宙与贺麟在楼里守着,若非急事,他们早便将人拦下了。
清清披衣开了门,见小冬瓜站在门口,急得头顶冒汗。
“郡主歇下了?”他问。
清清点头:“什么事儿这样着急?”
“来不及解释。”小冬瓜挪了挪身子,露出身后的人影儿来,“让她同你说吧!”
“潘姑娘?”清清一看,来人竟是山庄看护小公子的绿珠。
此刻绿珠浑身上下湿淋淋的,显然是冒雨而来。
“我要见郡主。”她开口道,“小公子被人带走了!”
清清一惊,不等她回神,萧扶光穿着单衣赤足奔了出来。
“你说什么?!”
“是我没有看顾好小公子。”绿珠跪道,“晚间来了三十多人一并闯入庄子,咱们的人拼了命地去拦,个个死的死伤的伤。我眼睁睁看着小公子被他们抱走了…”
萧扶光只觉一股血直冲自己脑门上顶,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胀得难受。
她沉声问:“你可看清是何人带走宗瑞?”
“来的人多,个个穿了油衣,瞧不清楚面容。”绿珠从怀中掏出一截布来,“这是我趁乱撕扯下的他们衣裳一角。”
萧扶光接过了一看,立马下了定论:“是宫里的人…是陛下的人!”
绿珠吓得一抖:“那怎么办?!”
萧扶光转身进屋,不一会儿穿好了衣裳出来便向外走。
清清想提醒她添衣,然而人走得太急,压根就追不上。
萧扶光一面走,一面问道:“白弄儿来了没有?”
“来了。绿珠姑娘夜间不好进城,是白大哥将人送来的。”贺麟道,“只是前两日三笑诱蒙阁老签名那事儿您发了火,他不敢进来,现在还在门口候着。”
“这时候倒守起规矩了。”萧扶光说,“叫他进来。”
片刻后,白弄儿便来了。
不等萧扶光询问,白弄儿便说:“刚入夜时,万清福地点了三十人出了宫——郡主知道的,没有殿下命令,五十卫以上便算作谋逆叛上,哪怕是陛下自己的人也不成。臣觉得蹊跷,便带人一路跟着,可惜入夜后下了雨,山地路滑难行,待臣抵达时已晚了,小公子被那些人抱走,绿珠姑娘要来寻郡主,索性将她带了来。”
萧扶光听后,立即动身前往景王住所。
自景王削权司马宓后,他们父女一直未破冰,今日萧扶光有求于人,所以不得不低头。
景王正在看奏章,萧扶光就那样直接闯了进来。
他未责怪她不曾敲门,只是看她穿得单薄,张口道:“外头下了雨,怎不添件衣裳?”
“我不冷。”萧扶光看着他道,“爹爹,宗瑞被陛下抓走了。”
景王思索一瞬,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宗瑞是太子遗腹子,那个出世便注定得不到一切的孩子。
“既然来抢人,他应是知道了宗瑞身份。”他缓声道,“此时我若去,便坐实以皇嗣为要挟之名。”青龙虽动不得他,却是会恶心他,后续处理将十分棘手。
“我知道您不能出面,但我来不是为了让您帮我去要回宗瑞。”萧扶光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道,“我要您撤了宫禁,我自己去。”
景王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写下诏令,盖了印玺后递给她。
萧扶光未想到会这般容易,原以为她动了蒙阁老,父亲不会这样轻易应允她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