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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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道:“你幼时嗜甜,你娘担心齿坏,不允你吃。她将一整块栗子饴放桌上,看你会不会偷吃、你还记得你是如何做的吗?”
萧扶光有些不好意思——她将栗子饴六面各削去一些,只吃削去的部分,留下的依然是一整块饴。其间还留心观察了栗子饴的摆位,愣是没让母亲发现。
直到那块饴越来越小,这才兜不住了。先帝知道后却抱着她笑,又冲景王道:“小小年纪便会同母亲斗法,长大后定然要磨你这做父亲的了。”
先帝倒是猜准了,景王收回司马宓在内阁大权,萧扶光便赶走蒙阁老。不过斗来斗去,便宜却绝不会让外人占了去。萧扶光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景王也并不生气。
他甚至隐隐期待,最好她能胜过自己。
萧扶光拿了诏令后,立即动身进宫。
白弄儿带着诏令在前,他们一路畅通无阻。萧扶光一刻也未耽误,然而在赶到万清福地时还是迟了。
萧宗瑞已被阮偲抱在怀中带进了万清福地,婴儿的哭声在雨幕中依然响亮。
阮偲低头看了看襁褓中的孩子,面色惨白,却不敢抗旨,只能哆哆嗦嗦地将萧宗瑞双手奉上。
饶是一向对她有好脸色的皇帝也不免沉下脸来。
他原盘腿坐在太极阵的圜上,此时未借旁人之力,扶膝站起,一对能将人吸附进去的广袖猎猎作响。日夜映照丹炉的瞳仁燃起两簇火光,似要焚烧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擅闯宫禁的女侄。
皇帝伸指斥道:“光献,是谁给你的胆子夜闯宫禁?!”
帝王相素来慑人,原因十分简单——哪怕从前是路边乞儿,只要日日出入见人跪拜且坐拥一方,自信心便不可避免地膨胀,佝偻也能直起身子来,又何况是兖王?
然而萧扶光并不惧他,只仰头看着他。
“陛下这样问,想听我说什么呢?说我父王吗?这样陛下便多一条攻讦我父王的理由,对吗?”她指着皇帝脚下大声道,“先帝在时便说过,天地四方我光献都去得。今夜有人掠我侄儿入万清福地,我为何来不得?!”
她说罢,跪地行了大礼,磕了个响头后又抬起头,赤目望着皇帝:“陛下,请将宗瑞还给我!”
襁褓内的萧宗瑞听到是她讲话,哭声变小了。
皇帝听了,气极反笑。
“朕原以为是你父王带走了这孩子,没想到竟是你。”他冷笑道,“你既然知晓他身份,还要将他藏匿起来,莫非此事仍有你父王授意,你们父女是做好了扶持幼帝的打算?”
萧扶光拼命告诫自己要沉住气,可既然已闯了宫禁,哪里还有沉住气的道理?
阮偲手中抱着萧宗瑞,不前不后地尴尬立在原地,半晌都未挪步。
姜崇道垂首立在一边,他看了看万清福地外候着的禁卫,又看看萧扶光,心中着急,想要提醒她万万不可一时糊涂说错了话。若是叫皇帝抓住了把柄,那景王六年来苦心经营还有何意义?
萧宗瑞静了片刻,却依旧不见她来抱自己,加之一路随人奔波,惊吓之余又开始啼哭。
“宗瑞!”萧扶光膝行两步上前,却被皇帝左右拦了下来。
“阿寰去世前最想见陛下一面,陛下始终不肯移驾式乾殿;木兰孤身一人在深宫,自孕时日日惊惧难安,周尚书不得已才求到我门下。他出世后便被周家舍弃,是我于心不忍,这才将宗瑞留下。我念他是阿寰留在世间唯一骨肉,才为他取名‘宗瑞’,藏在城外时时探望。他父亲生前最想见您,您却始终认为他的父亲非自己亲生,到死都不肯见上一面。陛下如此,我怎放心将宗瑞交给您?!”她再也忍不住,放声责道,“倘若我萧扶光此前有挟持皇孙谋逆之心,便叫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神殿重新陷入一片死寂之中,外间狂风骤雨呜咽。
萧宗瑞刚被她的声音安抚下来,然小儿似乎生来敏感,知晓她此刻悲愤,又哇哇大哭起来。
皇帝被这哭声拽回思绪,高声命令阮偲:“愣着做什么?快将皇孙抱来!”
“把宗瑞还给我!”萧扶光对阮偲喊道。
阮偲是平昌公主的人,即便不待见皇帝,却绝对不会向着光献郡主。
只见他犹豫片刻,还是低着头将襁褓中的孩子奉给皇帝。
皇帝接过婴儿自是欣喜至极,然而他在看到萧宗瑞的脸时却愣了一下。
皇帝怀疑是神殿中灯光不够亮,以致看花了眼,于是抱着萧宗瑞来到灯火之下。
莹莹烛火映照着襁褓中男婴的面庞,自上唇唇中裂开一道口子,人中如沟壑,直向鼻下。
他的嘴巴缺了个豁似的成了三瓣,正在嚎啕大哭,像南境能食人的骇人之花。他哭起来难看又可怕,眼泪鼻涕甚至有一部分顺着上唇的豁口流入。他被自己呛了一下,一边哭一边咳,哪一样都撕心裂肺。
皇帝怔在当场,双手抖得厉害。
“冤孽!”他抬起手将萧宗瑞高高抬起,又狠狠放下。
萧扶光迅速从地面上弹起,伸手就要去抓那襁褓。
然而皇帝动作太快,她只抓住了襁褓一角。
眼看着皇孙就要坠地,侍立在旁的姜崇道扑了上去,用自己作了肉垫子,抱着萧宗瑞滚了一圈儿后方才停下。
幸而萧扶光卸了一部分力道,萧宗瑞并未被摔伤。
她将孩子从姜崇道手中接过,紧紧地抱在怀中。
萧宗瑞熟悉她的气息,止了哭声,睁着一双含泪的双眼看着她,小手死死地抓住她一缕头发。
萧扶光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抬头看向皇帝时却大笑出声。
“听说阿寰的遗腹子被我挟持,便派人出宫抢夺宗瑞,甚至疑心父王同我要废您立幼帝,我发毒誓您也未信。”她质问道,“如今陛下看到了吧?心心念念的皇孙竟是民间避之不及的狼咽子,您现在失望吗?”
皇帝浑身发抖,抬手指她好一会儿,最后却垂了下去。
“滚!带着这冤孽滚!”他怒道,“不要让朕再看见他!”
萧扶光抱着萧宗瑞,转身向外走去。
郡主离开后,阮偲慢慢上前,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这…谁也没有料到皇孙是这副模样呀。若是知道,当场便处置了,哪儿能带到陛下跟前来呢…”
阮偲话音刚落,皇帝一脚踹到他心口,将他踹得飞出去半丈。
“滚!都滚!”
阮偲眼前发黑,胸口发疼,浑身散了架似的难受。
姜崇道伸手将他一带,拖着他出了神殿。
阮偲年纪不小,被踹了一脚后心口不得劲,他同姜崇道又不对付,“谢”字怎么也不好开口说,最后哼了一声,捂着心口同姜崇道分道离开了。
而此时萧扶光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她终于不用将萧宗瑞藏在城外山庄内,从今往后她便能将他带在身边了。
萧宗瑞并不知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他伏在萧扶光怀中,倒是将她的头发在手里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甚至还张嘴去啃。
萧扶光抱着他,温声哄道:“宗瑞,不怕,从今往后再没有人能将你带走了。”
万里天风(十二)
白弄儿在云龙门处接应,远远地见着她的身影,疾步迎了上来。在看到她怀中的男婴时稍愣了一下,问:“他是…太子殿下的那位?”
萧扶光点头说是。
白弄儿单膝跪地朝他行了礼,站起身的同时伸出双手:“让臣来吧。”
萧扶光说不用,却将孩子抱得更紧了。
此时萧宗瑞却不哭了,拽着萧扶光的头发,一个劲儿朝她怀里钻。起先她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到发现萧宗瑞在拱她,瞬间便红了脸,方才同皇帝神殿对峙的人也有无措的时候,真是一物降一物。
白弄儿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
萧宗瑞又冷又饿,捞不着吃的,咧着嘴委屈开来。父母那般痴的人,到了孩子这儿却像开了智,在皇帝跟前哭得撕心裂肺,到萧扶光怀里便舞着四肢一阵儿一阵儿地抽抽搭搭,这才几个月大就知道见人下菜碟,日后也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就这样一路哄着,终于将萧宗瑞带回了定合街。
除了绿珠外,乳娘也被救了出来,只是护孩子护得紧,手臂上被划了一刀,伤得不深。两个小婢躲在床底下,也算逃过了一劫。山庄是回不去了,索性都留在银象苑。人多热闹,萧宗瑞也不必像之前那般藏着掖着不敢见人了。
乳娘包扎了手臂,碧圆将萧宗瑞抱到她跟前,丑孩子惊吓了半日,总算吃上了一顿好的,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萧扶光让小冬瓜去向景王报今晚发生之事,自己频频打着哈欠,再问时辰,却是丑时了。她这一番折腾下来倒成了最累的那个,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后躺在狐狸皮上,不必来人哄,半刻后便睡着了。
有人能入睡,有人却睡得不安稳。
皇帝行走在一片混沌中,明明四周一片漆黑,他却能看得见自己的双手。
“此处是何地?”皇帝出声询问,回应他的却是无尽空虚。
周遭渐渐明亮起来,然而光线投入的同时却又泛起大雾。皇帝依然不知去往何方——他记得自己上一刻他还在万清福地,为何此时却被困在这样一处陌生的地方?
忽然间,前方出现的两个身影,他们并肩而行,皆是瘦削身材,一个高一个矮,却莫名眼熟。
皇帝匆匆上前,抓住其中一人的肩头,大声问:“这是何处?朕要如何才能回宫?”
那人慢慢转过头来,见是皇帝后笑了。
“父皇,您终于肯见我了吗?”
皇帝大骇——他竟是太子萧寰!
萧寰高声质问:“父皇,我是您的儿子,您难道不认得我了么?”未等皇帝回答,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自您继位以来,又召见过儿臣几次呢?”
他这样说着,白净的脸慢慢变得黯淡枯槁。
“既然您不想见我,为何要立我做皇储?虞嫔有了您的子嗣,为何不等她生下来立那孩子做太子呢?”萧寰指着他,又换上一副了然神情,“哦,我想起来了,她腹中的胎儿被您杀死了,是吗?”
皇帝后退两步。
“不是,阿寰,从头到尾你都是朕最爱的儿子。”皇帝悲声道,“萧雾东只有一个女儿,朕却有你,为何你皇祖非要等他们回来呢?他不想将皇位予朕,却宁死也不肯交出金爵钗,没有金爵钗,谁又能名正言顺继位?朕当初费尽心机坐到这个位置上,虞嫔却以腹中子作要挟,要朕日后立他做皇储,朕这才杀了她…阿寰,你要信朕,大魏的万里江山,朕只会留给你。”
“父皇,您说错了。”萧寰频频摇头,“您不想同任何人平分天下,您只想留给自己。但是您无能,您改变不了篡位事实,却又在践祚登基后避居万清福地。虞嫔不过是您借口,我也是您的借口,日后您还需要拿谁当做借口?是他吗?”
萧寰说着,让出了旁边矮小的那个身影。
那是太子妃周木兰,她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正双手奉上。
襁褓中隐隐有哭声,皇帝欣喜交加,上前来看,却见襁褓中装的并非是婴儿,而是一朵巨大的南疆食人花。食人花的花瓣有三片,正开到极致,内里利齿千万个。
这朵丑陋的花朵正张开血盆大口要吞噬他。
“不!冤孽!”皇帝想要逃跑,腿脚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怪物!离朕远些!”
皇帝从梦中醒来时,手脚还在挥舞着,梦境实在太过真实,此刻他的双腿正被新添置的厚被压着,是以在梦中腿脚难以动弹。
皇帝愣了愣,见自己还在神殿当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什么时辰了?”
“卯时刚过,陛下。”姜崇道垂首道。
皇帝盯着姜崇道看了半响,看得姜崇道浑身发毛。
“陛下,阮偲被陛下赐了一脚,有些不得劲儿,便要奴过来侍奉陛下。”姜崇道答。
皇帝却没有问起阮偲,只是看着姜崇道,“你为何要拦着朕处置那冤孽?”
姜崇道顿时汗如雨下。
所幸他在宫中的日子并不算短,顷刻间便答了上来:“先前闵孝太子殿下薨逝,陛下一连两日都滴水未进,奴想着,陛下爱子之心情切。只可惜太子殿下没有那个福分,年纪轻轻人便没了。眼下他有了遗腹子,陛下不该高兴?哪怕是个狼咽,到底是太子殿下的孩子,陛下若是将他摔出个好歹,后悔的只会是陛下您呐…”姜崇道将话说得滴水不漏,拍马屁的同时又将自己摘了出去。
皇帝嗯了一声,却慢慢地笑了。
“你说得对,他是太子血肉,倒是朕冲动了。”
姜崇道险险松了口气,正在心底骂着,却听皇帝又开口吩咐:“召宇文渡入宫。”
天亮后,宇文渡便入了宫。
姜崇道依然侍立在一侧,听他二人对话。
皇帝将自己昨夜梦境告知宇文渡后,直接下达了命令:“朕有些后悔将那孩子放走,如今夜半梦魇缠身,实在无他法——你想个法子,将那狼咽解决了罢!”
若是从前的宇文渡,他一定会问皇帝,为何要对自己的孙儿痛下杀手。
而如今他却见怪不怪了——其实皇帝的用意很明显,起先他放过太子之子,一是见狼咽当场震怒,二是于心不忍;如今一夜过后,细细思索来,既然此子已不能为他所用,便也不叫他留在世间成为祸患。想要人死,缘由多了去,宇文渡身为人臣,更没有质疑君主的道理。青龙入道数年,外表看似平和,可这份平和之下是压抑的是六年之久的积怨,否则他不会在太子死后急召平昌公主回京完婚。
宇文渡仅仅是思索片刻,皇帝便一句话堵死了任何退却的后路。
“南津,你的婚事,平昌同朕提了。”皇帝一手扶在漆金雕龙扶手上,一手撑在下颌,就这样静静俯视着他,“男女大事,不论个中详情,女子总会蒙羞。平昌是公主,此事是你对不住她,亦是对不住朕。”
如果说之前还在命令,那么这一句便算得上威胁了。
不过宇文渡早有觉悟,既然要悔婚,还是同公主悔婚,不被扒下一层皮来是不会罢休的。平昌公主对那和尚像是有点儿意思,不然不会将人藏起来。可皇帝呢?连自己的子孙都能下毒手的人,他会有软肋吗?
宇文渡双膝跪地,额头抵在阴阳鱼前的地砖上。
宇文渡明白,皇帝是担心没了姻亲后的宇文氏将不再受皇帝信任,说到底皇帝想要一个承诺,包括杀狼咽子一事,不论成与不成,他都算是彻底站在皇帝这边。
御前不可携带兵器,宇文渡想了想,望见皇帝座下的一排座椅,跪行数步上前,一手置在地上,另一手抬起座椅,狠狠朝下砸去。
血肉骨节绞在一起的声音滋滋啦啦的,像极了冬日厨娘在雪中将前一日冻好的蹄膀挖出又用刀背劈砍下去的那一瞬。
疼到极致便不觉得疼了,脑中是一片空白,蓦地出现第一次见小芙时她微带愠怒的脸。宇文渡忽然笑了,将鲜血淋漓的手从座下抽了出来。
“公主殿下风姿无双,臣有疾残,难以担尚公主大任。”
皇帝总算满意,点了点头,道:“退下吧,不要忘记朕交给你的事。”
宇文渡走出神殿时,姜崇道看了他一眼,见他右手鲜血淋漓,小指扭曲得血肉模糊,不禁吓了一跳。可没有皇帝吩咐,他过问都不能,于是只当看不见。
宇文渡上了马,废了一根手指,还有四根,还有左手,骑马不成问题。
他恍恍惚惚来到定合街,看到朱红色的大门,这才觉得痛得钻心蚀骨。
恰巧绿珠与小冬瓜带着人清点了山庄用物,回来时便见宇文小将军愣愣地站在自家门前。小冬瓜知道郡主不待见这位,正欲上前驱赶,未料离得近了,小将军的一只手像被泼了红漆,仔细一看,小指竟被碾断了。
小冬瓜没敢继续上前,趁着他发冷,揪着绿珠回了银象苑。思来想去,同郡主有关的人和事不能瞒,擅自替主人做主的坑已经跳过,不可再跳一次,于是同萧扶光报了此事。
萧扶光正看着俩小婢逗萧宗瑞,听小冬瓜这么一说,随口便道:“我又不是学医的,府里不是有大夫?去给他包扎,省得旁人说小将军生生流血死在我门前。”
小冬瓜一听,这就懂了。郡主还是心软,见不得人受伤,可分明不想再与人来往,才会这样说。
小冬瓜得了令,同大夫一道出门,宇文小将军果然还在。
宇文渡注意到了他们,没见着萧扶光,他倒也不失望。大夫抱着药箱上前小心说了声“得罪”,为他看了手,发现小指断了两节,血流得多是伤到了指上血脉。府中常有府卫受伤,断胳膊断腿都常见,何况这点小事。大夫很快便处理好了伤口,并嘱咐一番,要他注意饮食、少动手多修养等等。
宇文渡的手包得肥厚,小冬瓜看着他叹了口气,转身便要走。
“慢着。”宇文渡突然出声,“我有话要同郡主说。”
小冬瓜与大夫面面相觑,最终小冬瓜打发走了大夫,一个人留了下来。
“小将军,您总这样是不行的。”小冬瓜摇头晃脑地道,“我家郡主可不是那劣马,她不吃回头草。再说,你俩从前的恩怨纠葛我也不清楚,我一介奴婢,是万万不能替郡主原谅谁的。您若有话还是憋着吧,或者您能走到她跟前,当面同她说去…”
“陛下找我入宫,要我杀闵萧宗瑞。”宇文渡出声打断了他。
小冬瓜正说着,冷不丁听到这句,寒毛都立起来了。
“什,什么?!”他大惊失色,“怎么这般狠心呢?!”
宇文渡又笑了:“我让你给郡主带话,是想让她放心——还是将萧宗瑞藏起来吧,陛下那边我自有交代的办法。”
小冬瓜问:“这可是大事,小将军能有什么办法?将小公子交出去是万万不成的!”
宇文渡再跃上马,挥了挥被包得厚实的那只手:“这就不用你们操心了。”
小冬瓜说好,赶紧回去复命。
雨后日光晴好,小冬瓜进屋时,小婢们将萧宗瑞哄睡。昨夜萧扶光折腾到半夜,这会儿又有些乏,靠在榻上假寐。
小冬瓜蹑手蹑脚上前,萧扶光立时便醒了。
小冬瓜附耳过去,将宇文渡带给她的话如实转述。
萧扶光的脸渐渐变了颜色。
“反复无常,这便是他的为君之道?!”她站起身来,心里将皇帝臭骂了一通。
小婢们吓傻了眼,眼下萧宗瑞无处可去,如何是好呢?
萧扶光却道:“你俩同绿珠就待在此处,他绝对不会上门来抢人。”
景王的定合街犹如皇帝的万清福地,他兄弟二人从来都是互不踏足对方地界。
萧扶光像只浑身长刺的刺猬,蓄势待发等皇帝问罪。
然而皇帝并没有问罪,因为宇文渡果真用自己的法子解决了。
冬日里穷人生活难过,仅需十两银,宇文渡便购到一个三个月大的男婴。
杀司马廷玉时不过挥挥手,即便有挣扎愧疚,不过转瞬即逝。
再动杀心,却似喝水吃饭般简单。
万里天风(十四)
带血襁褓奉上,一路被送入万清福地供君主过目。宇文渡有自信,皇帝是不会仔细看的,即便会,他也提前做好了功夫。
交给阮偲的那一刻,宇文渡有一瞬间的恍惚——为何今日自己会变成这副模样?
阮偲见他失神,咳了两声笑道:“小将军还是年轻,这种事儿见得少。为陛下做事,哪儿能不见血呢?上战场杀敌是杀,筹谋运算也免不了沾血。手上越红,以后才越旺呐。”说着便进去了。
宇文渡仰头看了看宫檐,也离开了。只姜崇道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姜崇道得空下了趟值,借着白弄儿的方便悄悄出了宫。
他在宫外的宅子就在定合街前,院落不大,人手不多。景王府的亲卫同他们一墙之隔,凡事高声一唤,自有人登墙上门,安全得紧。
姜崇道回了家中,秋娘炸的油果子刚出了锅,见他回来,手也不洗就要来捏。她惊呼“小心烫”,姜崇道烫得嘴巴都疼,却还笑着说:“还是小时候那个味儿。”
秋娘低头笑了笑,将锅清理了,问了他近日来歇息得如何。姜崇道嘴巴没停,眼神却变了。
“我特意出宫,就是为了件事儿。”他说,“你离得近,得空同郡主说,叫她把太子的那个孩子藏严实了,别再叫人发现。还有——离宇文小将军远点儿吧。”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秋娘暗觉不妙。
姜崇道说:“昨日不知怎的,陛下知道太子妃在外将孩子诞下来了,命人将孩子抢回来。孩子回来了,陛下还以为自己又能像当初似的,靠着有后再胜景王殿下一筹,谁料孩子竟是个狼咽!”
“狼咽?”秋娘脸色跟着变了,“这可不是好话。”
民间有说法,孩子天生狼咽,多是先辈做了缺德事,报应在了孩子身上。可萧宗瑞的父母已殁,先辈还有哪个?皇帝即便抢回了孩子,也绝对不敢认他,否则不是打自己的脸?
姜崇道说是:“郡主半夜带着白弄儿闯了万清福地,怒斥陛下一通,将孩子抱走。可今日一早皇帝不知撒了什么邪风,竟让宇文渡弄死那孩子…”
“天可怜见!爹娘都那般,陛下怎能对自己的孙子下狠手?!”秋娘吓得倒抽冷气,可一冷静下来细细琢磨,若宇文渡真的带走了孩子,郡主那边早就要二进宫搅个天翻地覆了。她又道:“方才我的确听到动静,宇文小将军来过定合街,郡主未见他,他待了会儿便走了。”
“原宇文渡与平昌公主婚期在年底,可到如今却无了动静。今日宇文渡进宫,出宫时一手鲜血淋漓,甚是可怖。宇文小将军应是拿他同平昌公主的亲事来易,且同郡主有些关联。”姜崇道又说,“我猜测,孩子仍在郡主身边,而宇文渡是专程想来告诉郡主让她放宽心的。”
秋娘是女子,虽不懂皇帝与臣子之间事,却心思细腻。她问:“既是如此,宇文小将军如何同陛下交代呢?”
姜崇道沉默。
秋娘本就面色不佳,见他如此,脸越发白了。
良久之后,姜崇道才说:“穷苦人家卖儿卖女的有,今冬还未降雪,怕是个长冬。日子难过,一口人换全家人活命,说得过去。”说罢他又起身,“我偷偷出来的,阮偲被陛下踹了脚狠的,撑不了多久。我先回去,你得空去找郡主说说。”
秋娘将他送出了门,姜崇道摆摆手,转身消失在街道。
秋娘没有耽搁,立即去银象苑寻萧扶光。
此时萧扶光已作好防备——若是宫中来人,她便同萧宗瑞一同进宫。只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脑子里那根筋却一直被吊着,心中七上八下的难受。
此时秋娘求见,萧扶光知道是姜崇道从宫中带了话,忙将人请进来。
秋娘进门之后,便同她转述了方才姜崇道所言。
小冬瓜十分生气,咧着嘴骂:“亏我瞧见宇文渡手指头断了,还可怜他,我还同大夫说宇文小将军日后是要提枪击寇的,还叫大夫给他仔细接上断骨,万不能耽误了用手…谁知他竟这样狠心?别人家孩子的命就不是命吗?”
比起小冬瓜,萧扶光实在是太过镇定。
“他为何会变成这样?”萧扶光无力地垂首,不知是问谁。
三年竟有这样久,久到让昔日意气风发誓要对她一生一世好的少年郎变成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鬼?
她起身去了萧宗瑞的卧房。
萧宗瑞正在熟睡,两个小婢偎在旁边榻上看绿珠和乳娘绣鞋,见是她来,轻手轻脚地就要站起身。
萧扶光压了压手,示意她们忙自己的事。
不知何时,华品瑜来到她身侧,负手而立,也在看萧宗瑞。
“我很久之前便同你父亲说,若不先行,只能被后来者踩在头顶。”他道,“信人不如信己,先下手不过是以暴制暴。倘若他从幽州回来后直接逼宫,如今哪还有这样多事?萧寰不会死,太子妃不会死,你那短命的未婚夫婿也不会死。”
萧扶光转身问:“那如今还来得及吗?”
华品瑜摇头:“选定一条路,就不会再回头。这是你父王的处世之道。所以为师早早回归乡里。”只是未料景王留了一手,竟将萧扶光送到他门下来。
“老师为了学生回帝京,学生感激不尽。”萧扶光掩上了门,道,“现如今我不仅要留下宗瑞,我还想他日后能光明正大站在人前。”
华品瑜眯了眯眼:“除了檀党,陛下还有宇文律——若不是宇文律,哪里轮得到宇文渡做驸马?”
“他已经不是了。”萧扶光道,“宇文渡自断一指,想来这门亲事要作废。陛下不会眼睁睁看着羁绊被斩断,所以宇文渡定会发誓为陛下效忠——他这根手指厉害得很,这代表会比他的父亲还要忠心,才能让陛下放弃这门姻亲。如果我猜得不错,宇文渡马上就要加官进爵了。”
万里天风(十五)
如萧扶光所料,在腊月中旬时,内阁迎来一道诏书,以宇文渡骠骑将军之职领其父麾下四品京卫佥事一职。职位不高,却是实打实得了宇文律在京中三分之一部属。宇文律坐任镇国大将军兼兵部尚书,手握京畿与西北军权,虽不比荣王部属人众骁勇,却胜在近天子之侧,是景王多年来心腹之患。
赵元直将诏书放在面前,肚腩微微挺着,垂着眼皮吩咐林嘉木:“殿下与陛下井水不犯河水,只在这种事上有交集。父权子承在官场是常事,宇文律一身的伤病,也该交给宇文渡了。嘉木,你将诏书拿去给殿下过目,他准了,阁部才能办陛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