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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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麟带着宇文渡自侧门出府,一路避开行人向西出了城。
城外官道旁有两辆马车早已候着,宇文渡的十几名手下见了他来,纷纷松了口气,道:“郡主果真言而有信。”
宇文渡愣怔之际,一辆车上下来位妇人。妇人身材高大,只是瘦得厉害,垂在额前的发丝随风而动,依稀可见面上被刺了字。
“南津!”妇人欣喜地道,“他们说你要带娘离开,再也不会回来这个地方了,对吗?”
宇文渡眼底的光在此时碎成万片。
“是,娘。”他搀着她道,“我们走,再也不回来了。”
妇人越过他对贺麟道了谢,最后高高兴兴地上了车。
眼见着车马走远了,贺麟方回定合街复命。
而独坐在室内的萧扶光却高兴不起来。
玄英羽翼渐渐丰润,乌鸦远看是黑色,近看却是带了些奇异的斑斓色彩。
萧扶光用手背抚了抚玄英额头,看它舒舒服服地眯了眯眼。
“廷玉,你会不会怪我放过他?”她喃喃道,“我知道是他害了你,可我还是下不去手…”
话音刚落,玄英忽然暴躁起来,伸出利喙便要啄她手背。
小冬瓜吓破了胆,冲过来捉住玄英,拎着翅膀将它提起。
“这小东西!居然敢伤主人!”小冬瓜抽了玄英两下,“刚还说你通人性呢,你这不找死呢吗!”
骂完了玄英,小冬瓜又来看萧扶光手背,见她没被伤到,这才放心下来,拎着鸟向外走。
他边走边骂,走到拐角廊下,将玄英栓在廊下吊着的栖杆上。
恰好贺麟办完事回来,见他骂得厉害,笑说:“瓜兄又在训鸟了。”
“可不是呢么!我好吃好喝地养着它,就指着它给郡主解解闷,可谁知这是个养不熟的东西,竟险些将郡主的手给啄了!”小冬瓜气得难受,又看了看他,“事儿办完了?”
“办完了。”贺麟点头,“瓜兄慢慢训,我还要向郡主复命。”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后便下了长廊。
小冬瓜叹了口气,转过脸来又来戳玄英,“小东西,也就咱郡主菩萨心肠,不然你的小命就没了,懂吗?!”
玄英不甘心地叫了两声,声音嘶哑难听。
小冬瓜玩得不亦乐乎时,忽见旁边伸出一只修长精致的手。
玄英缩了一下,慢慢地站到了那只手上。
小冬瓜回头一看,见景王不知何时来到他身侧,险些吓破了胆儿。
“殿下…殿下何时来的?”小冬瓜结结巴巴地张口,又伸出双手来捉玄英,“这鸟不成,不能让他伤了殿下!”
许是知道眼前人不好惹,玄英在景王手上倒是乖巧得很。
“阿扶将宇文渡遣去陇西了?”景王说话间伸出拇指抚了抚玄英的喙,并未看小冬瓜一眼。
小冬瓜不知他问这是何意,只小心翼翼地答:“是,郡主知道是小将军害死了小阁老,原打算为小阁老报仇来着,她在餐食里下了牵机。可下了毒后不知怎的埋头哭了一通,临了又后悔了,说一辈子见不着这人也同死了无异,小将军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景王淡淡开口:“那你觉得,她心软是好事还是坏事?”
小冬瓜被问住了,主人的心思,做奴婢的哪儿能随意揣摩?可景王都问了,他也不能不回答。
“这您把奴问住了,奴斗胆说一句。”小冬瓜咽了咽口水,谨慎道,“郡主仁慈纯善,能积阴德,自然是好的。可…可万一以后有人利用她心软来对付她,这就不太妙了。”
景王眉头舒展,因这对父女容貌有几分相似,小冬瓜恍惚间总觉得自己看到了另一个凌厉模样的郡主。
“想要不被利用,便只能靠经验来识人了。可孤像阿扶这个年纪时,也分不清忠奸,索性都当做政敌来看,这样倒是方便不少。”他顿了顿,将玄英放回栖杆上,“处置宇文渡,这对现在的她来说的确有些难。可既然打算放弃此人,便不该留宇文渡性命。”
小冬瓜听得汗流浃背,再看景王,见他自怀中抽出一面锦帕揩了揩手,缓缓踱步离开银象苑。
等那抹寒气儿散了,小冬瓜才敢直起身子。
他擦了擦脖颈处的汗渍,打算将玄英收进房。
然而一抬头,却见玄英整个身子软趴趴地搭在杆上,似是将死。
小冬瓜刚擦干的脖颈顿时汗毛直立,也终于明白景王最后那句话究竟是何意。
转眼间便到了年底。
定合街前车水马龙,多是年前来孝敬的官员。平日里有孝心的并不在少数,只是摄政王忙于务政,王府又有重兵把守,实在找不到可钻的空子。而今过年,总算能以谢恩之名来定合街,多是在府门前叩头,再将谢礼留下。也有胆子肥些想要走捷径,毫无例外都被叉了出去。
作为时下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光献郡主倒也不缺人跪拜。
镇国大将军宇文律在得知虎符被赠予郡主后大为震惊,上门讨要自是不敢,于是派人追赶宇文渡。谁料宇文渡已远去帝京百里,跑得连踪影也无,只能在家中撒气。
而得了虎符的郡主可谓钱权在手天下我有,银象苑诸人走路都抬着下巴。
此时云晦珠登门拜访。
云晦珠异常狼狈,就连袖子都被扯烂了。萧扶光一面唤清清为她缝补,一面问她:“发生了何事?”
云晦珠一脸不高兴:“年底出门访友的人多,我来时未走大道,抄了九子街走,你猜我遇见谁了?”
“遇见谁了?”萧扶光顺着她的话问。
云晦珠皱了皱鼻子:“就是顶讨厌的那位!”
萧扶光一时间未能猜出谁这般讨厌,转头看向团子和圆子,见她们二人做了个深嗅的动作:“香姐儿!”
萧扶光一怔,登时蹙起双眉:“怎会是她?!”
“我如何会看错?!”云晦珠还当萧扶光不信,站起身来将来时所发生之事演了一遍,“我由西向东走,她由北向南来。我见她的车贵重,料想是哪位官眷出行,有心想要避让,她却硬往我车头上撞。两匹马受了惊,车夫控不住,香姐儿从里面掉出来,见着我便拉扯,说我是成心要害她!”说到此处云晦珠气得翻白眼,“但凡长了个鼻子的人想躲她还来不及,有谁会害她?我看她是魔怔了!”
萧扶光听了半天,最后问:“你在哪儿遇着她?她走失许久,阁老大人一直在寻她呢。”
云晦珠正生着气,听她这么一提,一手被清清拽着,只得用另一手挠了挠后脑勺:“不应该呀…她若是走失,不该在街头讨饭吗?可方才我瞧她穿戴可贵重得紧,就连马车上挂的铃铛坠儿都是琉璃玛瑙做的,不像是走丢了呀…会不会是她跟了别人了?”
“不可能。”萧扶光是见识过姚玉环对阁老的痴劲儿的,所以并不相信姚玉环会移情别恋。
云晦珠更纳闷了:“那她不回家,欺负我作甚!”
萧扶光正欲再问她是何时何地见到的姚玉环时,忽听清清“哎呀”一声。
几人看过去,见清清从云晦珠被撕扯得惨不忍睹的袖子里掏出一团纸来,“怎么还塞进来了这个?”
云晦珠将纸摊开,见上面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郡主转达阁老犒宴勿食切记切记”。
“这是什么意思?”云晦珠不解,“是…香姐儿塞进来的?‘犒宴勿食’?什么意思?”
萧扶光面色凝重:“香姐儿的意思是,可能有人要毒害阁老。”
云晦珠“啊”了一声,“那么说…今日是她有意的?”
“很可能是,她周围有人看守,不方便来寻我,所以只能借你让我转达。”萧扶光说着,转头吩咐小冬瓜去找裘大使。
裘大使很快赶来,不等他说话,萧扶光便问:“殿下近日来可是要设宴犒赏阁臣?”
裘大使说是:“的确有这么回事儿,原本打算定在腊月二十八。可内阁有几位是外地人,殿下为了照顾他们能早日回老家,已经提前到在今日。这不,殿下已经走了有两刻了。”
萧扶光听罢,来不及更衣,即刻起身向外走。
贺麟与宜宙二人追了上去。
萧扶光牵出一匹马后便直奔内阁而去。
自发俸之后,内阁中人人面上带笑,只等着今日犒宴后便可回家过年。犒宴设在内阁大堂,今早林嘉木等人便带着头里里外外清洁了一番。
由古至今,但凡长官在旁,一般人总是吃不下饭去。景王一向务实,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进了大堂后擎杯一谢,饮尽杯中酒后便离开内阁,由进到出连半盏茶时间都不到。
景王一走,阁臣们明显松懈下来,熟悉些的便开始推心置腹畅饮畅聊。快酒易醉,不多时便东倒西歪一大片。
司马宓自然是没有这般心情的,他在景王离开时便肉眼可见地坐立难安。
林嘉木看在眼中,斟了两杯酒出来。
陈九和见了,凑过来盯着他的杯子看,半晌后问:“你这是打算去敬谁?赵元直?”
林嘉木摇头,“我打算敬司马阁老一杯。”
陈九和笑了:“榆木脑袋,以后内阁怕是要出个赵阁老,况且赵元直是你上峰,你居然不敬他?”
林嘉木动了动唇:“我自有我的道理。”
“说你呆你还不信。”陈九和转过身子去不再理他。
林嘉木一手端着一杯酒,慢慢来到司马宓跟前。
他将两杯酒放下,朝司马宓一揖到底:“入阁部以来承蒙大人照应,晚辈敬大人一杯。”
司马宓抬了抬眼,他见眼前人虽面熟,但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对他有过什么特殊照应。
但如今自己大势已去,来敬他的人都已去了赵元直或袁阁老处,有这样一个后生惦记着他,司马宓还是有所动容的。
司马宓朝他颔首:“自我儿走后,我发誓不再饮酒。你的意思我心领,酒我便不喝了。可你既然来,面子我总要给。不如这样,我沾杯可好?”
林嘉木道:“多谢大人。”说罢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
司马宓也端起了身前酒杯。
只是他还未饮,便觉一阵罡风自耳边袭来。
“啪啦!”酒杯被打落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司马宓惊疑回头,见是个高个头的陌生侍卫,此前并未见过。
贺麟拱手道:“阁老,郡主想请您借一步说话。”
听是萧扶光有请,司马宓不禁有些诧异——她为何会来内阁?
镜中公子(一)
他稍一低头便看到地上破碎的杯盏,高位者的敏锐很快让他了解眼前情形,知道再待下去怕是不妙。
司马宓抬起眼皮,只是扫了神情惊愕的林嘉木一眼,却并未在他身上久做停留。
他缓缓起身,只对面面相觑的众阁臣摆手,示意他们继续,而后与贺麟一道出了大堂。
萧扶光站在内阁大门前对面,冬日梧桐只剩一树枯枝,零落萧条。
她听到脚步声,转头见司马宓走来,忙上前问:“我来晚了,大人万万不可动犒宴上的酒水餐食!”
“郡主放心,阁老什么都没用。”贺麟道。
贺麟说得不错,司马宓心绪沉重,这段时日以来都食不下咽,常常是沈夫人提醒了才会进食,在外自然更加难以动箸。
萧扶光心道万幸,又拿出姚玉环送来的纸交由他看。
司马宓看后,将它收了起来,问:“她如今在何处?为何在外呆这样久都不肯回家?”
于是萧扶光将云晦珠今日经历原原本本同司马宓道来。
司马宓听后,却是长舒一口气。
“我一直担心她出了意外,可惜家中出了变故,无暇分神再去寻人,心中对她有愧。”他道,“既然她找到了好人家,那便最好,我就不用思索如何安置她了。”
萧扶光听出他话中有话,问:“大人这是何意?”
司马宓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
“这是我辞表,本打算今日呈上,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他双手奉上,“郡主既然前来,那便请郡主替臣交还给殿下罢。”
萧扶光几乎不敢相信,此时司马宓竟全然不关心是谁要谋害他,而是打算辞官回乡。无法处置宇文渡是因为她于心不忍,可如今司马宓若有个三长两短,她才真要痛骂自己。
“大人为何要走?大人不想知道是谁要谋害您吗?”她上前一步问,“且姚夫人现不知身在何处,若她并非自愿呢?说不定她也在等着您去接她回家。”
自打司马廷玉死后,司马宓一直是一副雨打风吹后的憔悴模样。
“从前,事事都有廷玉为我分担。如今他一走,我做什么都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说,“内阁是殿下的内阁,不是臣的内阁,现在走,殿下还能予臣些体面。那些为难的,日后便不用再被人为难;那些看不惯臣的,也自然不会再对付臣。”他最后看萧扶光一眼,慢慢道,“臣年纪大了,郡主,请放臣走吧。”
他说罢,也不容萧扶光拒绝,将辞表放在她手上,拱了拱手后转身离去。
司马宓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梧桐道,萧扶光一路目送他离去,直至贺麟出声提醒:“郡主,臣来时见林大人向阁老敬酒,您说,要不要将林大人抓起来审问?”
萧扶光握紧手中辞表,摇了摇头:“阁老说了,不想有人再为难。他既然开了这个口,便是不想再追究…你寻些人手暗中护着阁老吧。”
司马宓的确没有追究,是以一件原本足以惊天动地的大事化小化了,一丝水花都不曾泛起过。
萧扶光回府后,将辞表带给景王。
景王见司马宓主动离开内阁,十分欣慰,赐下金银田产仆从若干,又命内阁六部一齐送他出城,好不热闹。
萧扶光坐在马车中远远看着他们。
沈夫人发现了她,同司马宓说了两句话后,来到她车旁。
“我从未想过大人和夫人会这样离开。”萧扶光道,“为何如此着急?等天暖一些再走不可以吗?”
“大人说,留在京中时日越久,变数越大,所以想早早离开。现在启程,还能在年前回到河内。”沈夫人顿了顿,又说,“郡主也莫再唤我夫人,大人已决定将我遣回家了。”
“你…”萧扶光咋舌,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夫人紧了紧身上披风,笑着道:“大人聘我,是念小阁老丧母,家中无主持中馈的妇道人家,担心郡主嫁进来别人会说闲话。谁料…”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拍了拍萧扶光的手背,“姚夫人在大人心中是有份量的,若郡主能找到她,还是同大人去封信,好叫他放心。”
沈夫人说罢又行一礼,随即转身离去。
萧扶光目送她回了车上,见司马宓也望过来。
他朝她轻轻颔首,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萧扶光看了一会儿,出声吩咐:“回去吧。”
两队车马分道扬镳,好似从此便再无交集之日。
而与此同时,帝京城西瑶光寺浮屠塔顶层,亦有人遥遥目送阁老还政归乡。
“人走了,其实也同死了差不多。总归你今日是见他最后一面,日后再无重逢之日,死活又有何两样呢?”檀沐庭站在风口处,任寒风侵袭其身,大袖衣摆猎猎作响。
姚玉环站在一旁,早已哭成了泪人儿。
“今日排场不小,倒是救了他一命。”檀沐庭转身道,“玉环,我不追究你同郡主告密之过,但仅此一次,日后不许再有,你明白吗?”
姚玉环正欲怒骂,忽然想起某日她无意闯入后院一处高墙耸立的院落,院中有活人,那人却哭诉自己已数日不曾进食过。她开始以为那人和自己一样皆是被掳来,于是偷过门缝去看,却见里面有个蓬头垢面的青年正坐在一具满是蠕虫的尸身旁流泪。
姚玉环霎时缩成了一团。
檀沐庭朝她伸出手,姚玉环瞬间抖若筛糠。
“害怕什么?”檀沐庭掌心微微用力,轻轻抚了抚她头顶,“只要你听话,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你的。玉环,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他说话间甚至俯身抱了抱她,果真像一个长辈对待自己的孩子那般温柔。
姚玉环泪如泉涌,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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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站得高了,动如雷霆,平素里日日都像在过年,然而真到过年时却没那样热闹了——当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照顾郡主心绪。
年前意外来得太多,今年过年自然就没有大操大办。
只年三十晚上景王来银象苑吃了顿年夜饭,这没滋没味的年就算过了。
正月初一时,皇帝在万清福地祭祖,景王带着几位老王爷动身去了太庙。
这日帝京城鲜少有做生意的,多数人都在过年。
老郑却不同。
一来老郑是外地人,二来家中人少,三来他千里迢迢抵京是为多挣些银两,趁着过年开店的人少,倒是能多赚一笔。
老郑自丧事办完后便离开了司马家,他在长安街西头盘了个铺子开起面馆,招了个当地的伙计,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年前小伙计回家过年,老郑便一个人在店里忙。
外间有马蹄哒哒,随后一阵铿锵脚步声传进老郑的耳朵里。
大年初一清早,哪有不在家拜年吃饺子却偏要出来吃面的?但只要有生意上门,老郑就高兴。
他在灶间忙碌起来,得闲问了句:“小店主打面食,也有开胃小菜和卤鸡卤鸭,客人吃些什么?”
那人坐了下来,身形高大提拔似松。
“三碗面,做你最拿手的。”
老郑总觉得这话从哪里听过,却不记得了。
他舀了三碗面出锅,加了满满的肉臊子,左手一碗右手两碗地端到来客跟前。
“您的面来了!大年初一食长面,客人从此福寿禄长!”
客人听后一笑,慢慢抬起头,老郑也看清楚了他的脸。
三碗面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
“……小…小阁老?!”
沈淑宁将除夕包好的饺子下了锅,又做了几样菜,等沈磐回家一起吃。
临近中午时,沈磐从乌台回到家中。他听到隔壁有动静,好奇地扫了一眼,见向来空着的院落有人进进出出,不禁微感诧异。
沈磐进门后,沈淑宁已等了有一会儿,见他进屋,赶紧催他吃饭。
沈磐净过手后坐在她对面,问:“隔壁搬来人了?”
“是,今天上午新搬来的,是个年轻姑娘。她说她是陪夫婿入京打算参加今年秋闱的。”沈淑宁道,“真奇怪,怎有人在大年初一搬家呢,又是从外地来,岂不是年三十晚上都在外面过?”
“咱们不也经常年节时四处奔波。”沈磐说着,往她碗里夹了一只鸡腿。
沈淑宁笑了:“好在现在不用再四处跑了,这些年真是辛苦哥哥。”
兄妹二人吃得差不多时,忽听有人敲响了院门。
沈磐扬声问:“何人?”
外间人问:“沈姑娘在家吗?”
“是隔壁新来的。”沈淑宁说着,起身去开门。
院门被打开,一位身着绀青厚襦的女子走了进来。她中等身材,圆润脸儿,模样秀致,看上去十分有精气神。
她笑道:“我又来打扰沈姑娘了。”
沈淑宁道无妨。
那姑娘又道:“我同我夫君着急赶路,院子也是今日临时赁下,什么都还未置办,想问问沈姑娘此时还有哪家铺子还在做营生。”
沈淑宁想了想,将几家店铺名及所在方位告知她,她一一记下,最后又问:“沈姑娘可知‘天仪山庄’在何处?”
“‘天仪山庄’?”沈淑宁摇头,“我同哥哥在京中时间并不长,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那姑娘这才注意到立在门口的沈磐。
沈磐目光沉沉地盯着来人看了两眼,直接发问:“为何不在家中过年?”
沈磐做通判久了,如今又是御史,问起话来总带着几分审讯的味道。
那姑娘先是一愣,随后便答了:“我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师父如今却不知在何处。我夫婿出身大族旁支,人一多,什么事儿都有,过年更是如此。他今秋要来帝京参加秋闱,我俩商议之后决定提前来。”
三言两语,沈家兄妹却能听得出她话中含义。大族旁支,想来她夫婿在家中并不受重视,否则小两口也不会连年都不在家过便奔来外地,还租住在价格相对低廉的城北。
沈淑宁又同她说了几句话,得知她名唤秦仙媛,祖籍沧州。自青龙称帝后,女子们改名为“太真”、“仙媛”的不在少数,秦仙媛的名字倒算不得古怪了。
沈淑宁待人热心,听她又说要去置办家用,便主动要求同她一起出行。
沈磐自然不会跟着,他叮嘱了几句后,目送二人一同出门。
待俩人走远,沈磐才离家。
他先是去了一趟西城,盘问了三座城门,最后在千秋门发现了秦仙媛的名字。进出城需要身帖,秦仙媛的身份做不得假。
沈磐的小心不无道理,因她一来便询问光献郡主在城外的那处山庄——天仪山庄是萧扶光的别庄,沈磐担心秦仙媛来者不善,这才多跑了一趟。
只是在看到秦仙媛之下的名字时,沈磐蹙起眉头。
他想了想,上马奔定合街而去。
到了景王府,沈磐不用走正门,直接从侧门进了银象苑。
以往银象苑中仆婢们来来往往,今日却空旷了不少,像是全赶去了一个地方。
沈磐不在意,朝萧扶光居所大步前行。
然而在经过庭院中的长廊时,见不少人围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议论。
他侧首望去,刚好听到小冬瓜夸张地大喊:“不是吧?!老头儿,你是不是眼花了?还是说你做梦梦见的呢?”
“我倒希望是我眼花了!”被围在当众的老郑一拍大腿,道,“可我俩眼儿好好的!分明就见他坐在跟前,还朝着我笑呢!”老郑说着,将小腿架到石桌上,把裤脚往上一捋,露出青青紫紫的一双腿,“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我就使劲掐我这双腿啊!你看,都掐紫了!这总能证明我不是在做梦吧?!”
小冬瓜着急问:“那你怎么没留下他呢?!”
“我倒是想,可他不给我机会啊!”老郑连连叹气,“都怪我,看见他的时候吓了一跳,连打了三个碗。我问他‘这阵子你去哪儿啦’,他没说话。我又问他‘郡主找你找疯了知道吗’,他拍了拍屁股,走了!我出门追了他二里路都没追上!”
寒风一过,小冬瓜被吹得一个哆嗦。
“你们说…”小冬瓜抱着身子踌躇问,“会不会是小阁老回魂儿了呀…”
碧圆听后却哭了,抬起俩袖子擦眼睛:“若真是小阁老那就太好了!郡主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生气儿,年纪轻轻的怎么这样了呢。依着我说,小阁老回魂儿也回得太慢了,这都过去多少个头七了呀…”
小冬瓜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
“人鬼殊途也不好。”他说,“这次回来最好能逮个人上他身,然后同郡主和和美美过日子。”
清清问:“逮谁去?”
老郑又吓一跳:“他先来找的我,我一把年纪,别再上我的身吧!”
小冬瓜一脸嫌弃:“怎么不美死你呢?!”
小冬瓜嫌弃完了老郑,又道:“找俩年轻漂亮的小郎君弄到老郑的面馆里,小阁老再来时好上他们身…其实林大人就不错,又在内阁,小阁老还能回去为殿下效力…沈御史也不错,家里姊妹少,郡主日后不烦心…”
小冬瓜正盘算着怎么问林嘉木和沈磐二人要生辰八字,忽然觉得背后刺挠,一扭头看到沈磐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旁边。
“啊,沈御史来怎的也不吱一声。”小冬瓜边说边往后走,“郡主不在,您这会儿来得不是时候。”
沈磐望着眼前这一大群人,觉得头都开始疼了。
过了没一会儿,萧扶光从前院走来。
“怎么这样热闹?”她笑道,“咦?沈磐也来了?”
萧扶光一边让身后的小婢给众人派红封,一边问:“什么喜事?”
小冬瓜嘴巴一咧,龇牙道:“小阁老回魂儿了!”
萧扶光有些日子未在周围人口中听到过这三个字了,乍一听,还当是自己听岔了。
老郑拨开人走到她跟前来,对她说:“真的,我亲眼瞧见的,小阁老回来了!”
小冬瓜几个见郡主一动不动,以为她是吓懵了,正要上前查看,却见她忽然眨了眨眼,上前一步掐住老郑双肩。
“你在何处见到他的?你是如何见到他的?!”
老郑眼瞧着自己一把老骨头快要被摇散了架,赶紧道:“今早,就在今早,我的面馆里,他是今年打头一位客人。他还跟从前一样,一次要吃三大碗…”
不等他说完,便觉得肩头一松,再看郡主,只剩了一抹飘扬裙裾,人已经飞奔出去了。
沈磐第一个反应过来,跟着追了出去。
剩下人愣愣的,小冬瓜率先回过神,起身推贺麟宜宙:“你俩快追啊,赶紧的吧!小阁老死得惨,可郡主不能真被他吸了精气。你俩杀气重,过去吓吓他。”
贺麟和宜宙硬着头皮向外走——他俩杀气加起来还不如小阁老一个重,小阁老这会儿约摸是真成阎王爷,心里还惦记着人间俗事想回来走一走瞧一瞧。只是老郑的手艺应比郡主更能吸引他一些,是以先下馆子了。
萧扶光来了长安街老郑开的面馆,一进门便见床边座位下一片狼藉,显然老郑是真的被吓得不轻,也没来得及收拾便去了定合街报信。
萧扶光先是找了个位置等。
等了一会儿又觉得躁,开始坐立不安。
门口闪过一个人影儿,她当是司马廷玉,兴冲冲地站起身去迎。
可见着来人的模样,又失望地坐了回去。
沈磐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不免有些尴尬。但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找了个离她不远的座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