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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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已有数月未见过他,而今见其出席殿试,精神焕发比以往更甚,纷纷跪拜,此前景王急症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萧扶光不入太极殿,却在外支起一道帘幕,带着人守在殿外等候。
考生陆陆续续进了太极殿,有在定合街或其他场所见过她的,隔着帘子遥遥一拜,算是行过礼。
萧扶光自然也见到了司马炼。
如今的司马炼已不同往日,之前他是经魁才子,多少人羡慕他人俊才秀,常叹他英年早婚。自其妻入万清福地做了妙通仙媛,现下别人看他时总会不自觉地先去看他头顶,好像硬要看出什么颜色来。
卖妻媚主,虽说不好听,可这事儿若是轮到在场的考生头上,也难说无人不做。可世事既已发生,便没有如果——他司马炼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
司马炼走到帘子跟前,静静地看着她。
她也望过去,却不是在看他,而是看面前的那道帘子。
帘上绣的是白鹤逐日,白鹤这种禽类向来是一雌一雄,除非一方身死,断断没有厌弃的道理。
司马炼身板在那放着,隔帘粗看只有一抹高大异常的黑影。他微微俯首,明明是再恭敬不过的动作,却应是有种玉山倾倒的压迫感。
“郡主。”他一拜到底,“今日,我来了。”
“既是自己的选择,那我便在此祝君求仁得仁。”她挥了挥手,声音清冽如霜,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司马炼凝视她片刻,直到后面的人来,才不得不进殿。
此次殿试为一题策论,千字以上,日落前交卷。
萧扶光坐了一个多时辰,腰痛腿痛,于是站起身活动筋骨。
她幼时常在宫中,来往太极殿频繁,她对这里的熟悉不亚于先帝——如果太极殿无人,她此时进去,恐怕还能从皇位后拽出来自己小时候和萧寰一起藏在里面的小玩意儿。
想起萧寰,她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式乾殿外。
皇太子已逝,式乾殿却依旧有宫人在。许是太子死不瞑目,多多少少也有些风言风语,宫人不敢在晚间清理,只趁着青天白日结伴而来。今日殿试,式乾殿宫人也尤其多。
她站在宫门前,一眼便能望到宫苑深处。
同样身死,可萧寰与司马廷玉带给她的却是不一样的感觉。萧寰临死前还在她怀中,体温渐失,窍目渗血,他的死是真正难以挽回之事;司马廷玉之死却是一直由人传述,只留下一具面孔都难以分辨的尸身,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似乎只有那柄腕刀,所以她一直不肯相信他是真的死了。
倘若没有司马炼,或许时至今日她依然在寻人。但在见过司马炼之后,她就很少再亲自去伏龙岭了。
司马廷玉的存在似乎变成了一场遥不可及的春梦,忙时难以再去回想往昔相处的点点滴滴,只有在闲时静下来的某个午后他会悄然入帷,却也只露给她一道捉不住的背影。
她垂下头,转身打算回太极殿。
然而她一转身,便见十数个宫人簇着一顶金玉辇朝她的方向而来。
来人正是平昌公主。
萧冠姿歪坐在辇中榻上,软成了一滩香泥。两个清秀的小宦官跪侍在侧,一个手捧烟斗举过头顶,另一个正替她捏揉着裸露在外的足踝。
在见到萧扶光时,她软绵绵身子似乎终于有了着力点,慢慢地撑起上半身来仔仔细细地盯着人瞧。
“孤回帝京日久,无论请帖相邀还是登门拜访,总是不见阿姐。”萧冠姿阴阳怪气道,“阿姐架子真是好大,竟连见我一面都不愿么?”
萧冠姿是个什么德性,萧扶光再清楚不过。
无论外貌还是品性,但凡相似的两个人,不是关系极好,便是极差。兄弟姐妹如此,父母儿女亦是如此。因着相似,或多或少总会被旁人拿来比较,落下风的那个往往心有不甘,久而久之形成怨怼。
萧冠姿便是如此。
她懵懂时还常粘着萧扶光,稍大些时略有聪慧,便总听闻先帝如何夸赞光献,轮到她时却没了后音。尤其发生后来之事,令素来不和的帝后同时施压于她,对比之下,景王与谢妃完全将光献宠溺到骨子里。萧冠姿虽有兄长,然而萧寰不仅愚钝懦弱,更倾慕崇拜光献,是以她从不掩饰对光献的恨意。
萧扶光是聪明人,避害是她本能。久而久之,便不再同萧冠姿来往,这是最好的办法。
如今她因殿试入宫,萧冠姿闻声后便来了式乾殿,想是命人蹲守了许久,才抓到这么个机会。
归根结底二人也算是亲人,萧冠姿对她的敌意一时半会儿是说不通的,萧扶光并不想与她闹得太难看。
“平昌,好久不见。”她道,“我只是过来走走,这便回去了。”说着便转身,似是真打算离开。
“阿姐!”
萧冠姿裸足下辇,出声唤住了她。
“谢妃是因何病故,殿下知道吗?”
萧扶光脚下一滞,倏然间回过头。
“你想说什么?”她紧紧地盯着萧冠姿问,“你知道什么?”
萧冠姿从来看她都是一副明媚张扬的模样,然而在自己说出刚刚那句话后,头一次看到萧扶光惊怒异常。
“原来阿姐也有害怕的时候。”萧冠姿笑得花枝乱颤,慢慢走上前来,细细端详她的脸色。
为来观殿试,萧扶光今日装扮尤其隆重,冠梳在顶,压着发髻下一对并头金凤簪,梳篦上嵌着的碧玺与耳坠项圈上的成一套,掩鬓压发的金钿更是不胜数。头重了,身上就轻,三月晨间其实不算暖和,她只着了件斜领短襦碧纱裙,不知是冷还是如何,颈下的大片肌肤暴露在空气里,清透中微微泛红。
“我偶然听到别人对我说,阿姐的母妃并非是久病而亡。”萧冠姿盯着她的脖颈,眼神没有挪动一分,慢吞吞地说着,“据说是沉疴在身,一直用药吊着,阿姐听闻桃山老人有妙方,能医治疑难沉疴,亲自去寻人治病。结果半路上被另一伙人截了胡,还将桃山老人剁成了肉块——”她眯了眯眼,笑着问,“阿姐尝过人肉吗?滋味如何?”
被压下去的心病像是去而复返,荤油煎过的早膳顶着食道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堵在喉头,辛辣且酸。
萧扶光忍住翻滚的呕吐欲望,暗中咬唇死死地盯着她。
“阿姐别这样瞪我呀,我胆子小,有些怕。”萧冠姿拍着胸脯笑,语气中却没有丝毫胆怯之意,“我听说,你母妃虽重病在身,可总有好药吊着,再多活上三年五载倒也不是不可能。反倒因为阿姐你冲动行事,不仅吃了人肉,还被人抛落湖中。你母妃得知你是因替她求医才落得这般下场,一口气没提上来,这才撒手西去——当年经过是这样吗?”
“是又如何?”萧扶光喉头酸涩难耐,道,“我未告知父王,成全的是谁的体面,你心中自然清楚。若是他知道,那些将此话传给你的人,又或者说,它——”她指了指远处万清福地上空,“还能像如今这般安逸吗?”
萧冠姿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许久后才渐渐平复了情绪。
“阿姐,你还真是后知后觉。”她眼角挂着笑出的泪,道,“你该不会还以为,摄政王能一直安然无恙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吧?”
萧扶光眼底巨震,“你说这话是何意?!”
萧冠姿伸手欲来抚她肩头,却被她一把捏住了腕子。
“我在问你话!”她扬声道,“我父王怎么了?!”
萧冠姿吃痛,脸上却仍是挂着笑。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她咬牙切齿道,“我已命人将谢妃死因告知他…”
萧扶光松开她的手,将她狠狠甩在一边,大步朝着太极殿方向走去。
贺麟个头高出许多,他手长脚长,武力过人,却怎么也追不上主人。
萧扶光自御道旁奔走疾行,远远地见着太极殿穹顶,却看到不少人正在阶陛前神情焦急地议论着什么。
一股不详的预感袭来,她的心跳瞬间乱了,却仍是定了定神,继续拾级而上。
只见华品瑜与袁阁老已经走到殿外,白弄儿也在其中,另有朝臣及宫人若干,正聚在殿外的空地上。中间有一名看似太极殿的宦侍,正额头抵着金砖跪在一边,脊背上满是脚印。
华品瑜白发扬起,仪态也不复以往。
“哪里来的东西,也不看这是何处,竟敢胡言乱语扰乱朝纲?!”他指着那跪着的宦侍厉声呵骂,“将他的嘴撕了!”
白弄儿带人上前,立时就要处置人。
“慢!”萧扶光来到众人跟前,“发生了何事?”
华品瑜看到她,满脸的怒意却仍未消失。
“方才殿下正在监试,这东西佯装奉茶宫人上前,不知同你父王说了什么话,你父王便…”华品瑜没有继续说下去,却从怀中掏出一物来交给她,旋即转过身去仰头望天。
萧扶光接过,竟是一方沾血的白帕。
嗡鸣声轰然来袭,让她眼前黑了足有几息。
她攥紧了帕子,慢慢回头看那宦侍,见他正抬着头,鬼鬼祟祟地望过来——这宦侍面孔倒也算熟悉,想是在宫中日久,听闻她是个厚道人,以为传句话便不碍事,还能得好处。
萧扶光想起方才萧冠姿所言,神色骤然变冷。
她看向跪着的那人,慢慢地吐出两个字:“杖毙。”
宦侍未料一向心软的光献郡主开口竟要他的命,于是猛然磕头求饶:“郡主!是公主指使奴婢!奴根本没想到景王殿下会吐血昏厥!郡主!求您饶命…”
萧扶光没有再看他。
白弄儿携棍杖上前,手起棍落,血溅当场。
萧扶光提起裙摆,转身就要下台阶,却被华品瑜喝停。
“你父王已被送回定合街救治,你若也走了,这太极殿谁来坐?!”
“老师,当初父王将我送到您身边时您便说,无他便无我。”萧扶光回首,眼中已有盈盈泪意,“皇祖不在,母妃不在,廷玉也不在,若父王也不在,那这世间便真就无我了。”
华品瑜看她良久,最后终于做了退让。
“最多只给你半个时辰。”
萧扶光朝他拜了拜,飞奔出了太极殿。
华品瑜拧眉,转身以后对对白弄儿道:“半个时辰之后,哪怕摄政王死了,也要将她押回来!”
白弄儿垂首应下。
峡道多风(五)
一路上,萧扶光不断乞求父亲千万不要有事。若是可以,她宁愿用自己的寿数来换取他平安无恙。
贺麟驾车一路横冲直撞地回了定合街,不等车停稳,萧扶光便飞了出去。
她跌跌撞撞地入了景王住处,果然见裘大使与朱医丞等人都在。二人避开人群到偏僻处说话,说着说着竟然争论起来。
“我先前千叮咛万嘱咐,殿下肝气上逆加之心脉受损,一定要多多休息,万万不能受劳累刺激,尤其恼怒最易伤肝!”朱医丞急问,“究竟发生了何事,竟令人惊怒到吐血昏厥的地步?!”
“今早殿下去了太极殿,我被留下来主理王府诸事,可这才去了多久,送回来时便这副模样了。”裘大使道,“况且殿下病情一点儿风声都没透出去,谁敢触这个眉头去惹殿下?难道是今日殿试出了什么岔子不成?”
朱医丞频频叹气:“殿下坐太极殿也不是头一回,为何偏偏在此时…”
他一抬头,见萧扶光拨开人群走来,一张脸雪白如纸。
“父王是何时开始生病?”她问,“为何无人告诉我?!”
“殿下这些年一直肝郁,这原也不是什么关乎性命的大病,可从去年开始他便染上头风,又时常胸痹,重复发作时甚至会因难以力支而晕厥…我等劝殿下及时诊治,殿下也说,如今也算等到郡主长大,可以将事务放给郡主,只是事多冗杂,他只需调养即可,责令我等不准向外透露一句,以免朝纲动荡,郡主分心害怕…”二人低眉垂首,并不敢看她。
她再问:“父王何时能醒过来?”
“这…”朱医丞嗫嚅片刻,终于下决心开口,“此次急症来得突然,如今殿下十分凶险,郡主…还是不要过于期待的好…”
萧扶光听后,硬生生将舌根咬出了咸锈味儿。
她一转身便朝室内走去。
床前伺候的人不少,都是景王平日心腹,此时见她进来,默默让出了位置给她。
景王这半年多来调养得不错,然而此时的他原本丰足的面色却变得枯槁,瞬间病气尽显。
“爹爹…”她跪在他床边,抓着他的手喊,“您怎么了?您不要吓阿扶好不好?”
众人见状,没敢惊动她,悄悄地退了出去。
景王是内秀之人,嘴上说这两年已不再惦记发妻,可少年时一见钟情之人,陪伴他度过最好的年华,又为他生下唯一的女儿,怎可能是说忘便忘的?既重情又好脸面,于是嘴上安抚旁人,麻痹自己,然而午夜梦回时最难过的便是他这类逞强之人。
萧扶光痛彻心扉,伏在他身边泪流满面。
“…都是我不好,我总是不听话,我自作主张,惹爹爹生气,不然您怎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眼下她愧疚伤心盈满怀,哭得不能自已,“我起初想着,爹爹这些年奔波劳累,只是为了能在朝中彻底站稳,我既是您的女儿,又怎能拿那件事再去烦扰拖累您?檀沐庭媚主,已同万清福地成一体,若是贸然动了他,爹爹六年的苦心经营便要白费…倒不如我自己私下慢慢解决了檀家,替娘亲报仇…可我太过自以为是,我自以为自己聪明,却是最蠢的那一个…”
说到此处,她放声大哭。
“爹爹…您若是有什么事,您让阿扶怎么办?阿扶已经没有娘,没有廷玉了,爹爹若是不醒,难道要留阿扶一个人吗?”
她哭得实在狠,整个人一抽一抽的,呼吸都渐渐不顺畅。
眼看着就要哭得背过气去,却有人揪着她的袖子拉住了她。
萧扶光带着满脸泪水回头,见小冬瓜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亦是一脸泪痕。
他一下跪在了她脚边,难过地道:“是奴不好,去年有一回,奴送殿下回房,正好生生地说着话,殿下突然便栽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来。奴问殿下怎么了,殿下说没事,还不让奴说出去…”他说着,又啪啪地打自己的脸,“奴真是该死!若是一早告诉了郡主,殿下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萧扶光自然没有责怪他。
要说有错,大家都有,没有一个人是冤枉的。若是早点儿说出口,当然会挽回局面。可话又说回来,有谁能未卜先知?若真有,那如今的萧扶光该是一家三口平安,十里红妆下嫁司马廷玉,从此一生便再无遗憾事了。
命途总有波折,但凡好事需得多磨,老天爷也只有一双眼,看顾不周全,好人好命全都给了一个人,让其他人还怎么活?一帆风顺的那是船,不是人。
小冬瓜也是真的难受,他能从宫中平安出来,还跟着郡主过上好日子,全赖景王瞧着往日情分上心软收留。别人说摄政王冷血薄情,他虽然也畏惧,却不这样认为,因他是打心底里感激的。
小冬瓜正伤心的时候,忽然看到郡主站起身。她用手背擦干了眼泪,再看向他时目光如炬。
“小冬瓜,从现在开始,你留在此地照顾好殿下。我要你盯紧了,不要让任何图谋不轨之人靠近,听懂了吗?”
小冬瓜点了点头,甩出一串泪花。他又问:“奴一定照顾好殿下,郡主就放心吧。可您呢?您去哪儿呢?”
萧扶光答:“太极殿。”说罢再看昏迷不醒的景王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白弄儿掐着时辰,正准备出发,便瞧见萧扶光策马奔来。
他先是一愣,紧接着便上前替她牵了马。
“方才有多少人看到殿下离开?”她边走边问。
“太极殿的人亲眼所见殿下昏厥,臣已经将那些人撤离,又补了宫人进去。大臣也不算多,不过三位考官并几位尚书大人,只是…”白弄儿为难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只是那九十六名考生皆是亲眼所见,臣实在…不好处置…”
考取府学的生员皆有优待,一经官府便不必下跪行礼,更不要说一路过关斩将杀进殿试的人,这些人是朝廷储备,未来的国之栋梁,如何能对他们下手?
萧扶光抬起头,看着太极殿宫檐布下的重重阴影如山峦叠嶂,一时竟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日已过去多半,申时日落之前考生便要齐齐跪恩谢礼,方能交卷。
景王不在场,谁能有资格于太极殿受此膜拜?
那时景王也还年轻,二十多岁的模样。
赤乌极宠光献,每次景王觐见时他总会左顾右盼,问:“我们家阿扶呢,怎未见她?”景王十分无奈,只要女儿在京,便会接她入宫面圣。等日后赤乌再问起时,中贵人韩敏便会牵着她过来,笑着说:“陛下,郡主在这儿呢。”萧扶光胆大包天,拜见时先装模作样地行礼,或道天福永享,或道万岁无疆,将赤乌哄得合不拢嘴。等赤乌让她起,她便慢吞吞地站起身。赤乌又朝她伸出双手,让她到跟前去,她就迈着一双小短腿奔过去。
豆丁一样大的人,还没有扶手高,她竟抬起一条腿搭上龙椅,艰难地想要爬上去。
景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厉声呵斥:“阿扶!你可知在自己做什么?!还不快下来!”
萧扶光听到父亲阻拦,不高兴地扭过头,嘴噘得能挂秤砣,仰头豪迈回应:“我就要上去!”
景王头皮发麻,当即便跪在下首请罪:“父皇,儿臣…”
赤乌却呵呵地笑,一把将孙女抱上自己座位,回头却不满地斥责景王:“雾东,你刚刚那样大声做什么?若是吓着我们阿扶可如何是好?难道你平日就是靠这副嗓门做严父的吗?”
景王一肚子谢罪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萧扶光被赤乌抱在怀中,一条腿还搭在龙椅的扶手上,坐姿尤为嚣张。她低着头坏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派得意模样。
“可是,父皇…”景王张了张嘴,“这不合规矩…”
赤乌一摆手,不耐烦地道:“阿扶年纪还小,什么规矩不规矩。”
然而他在说此话的时候却从未想过,兖王长子萧寰比她年纪更小,萧寰在他跟前却要守规矩。
太极殿不同于其它宫殿,这是大殿,只有在改朝换代、科举、祭祀或会见外来使臣时才会用到。然而就是这样一处庄严极地,却成了萧扶光玩乐之所。她会趁赤乌与父亲上朝时来此处,藏在每一处角落,再高声唤人来寻她。
太极殿的宫人不傻,桌下的长长裙摆、风帘下的一双脚,哪里是他们看不到的?为了让光献郡主开心,他们便佯装苦寻,最后才将她捉住。
可有一处地方,他们是永远也看不到的。
太极殿的唯一皇座,使用极品紫檀木作内材,纯金覆盖其外,九条龙盘亘其身,加上底部须弥座,足有六尺之高,加之座下阶陛,寻常人需抬头仰望方能一睹龙颜。
这是帝王象征,宫人不敢直视。
萧扶光却从不在意,因世间已再无她所不达之处。
藏在太极殿的皇位上,坐也使得卧也使得,没有人能找得到她。
藏久了,困意来袭,便呼呼睡去。宫人寻不到,便去求中贵人。韩敏一进太极殿便发现了她,却不敢上座,只得匆匆上禀赤乌。
赤乌姗姗来迟,见她睡得香甜,呵呵笑着将人小心抱下来。
韩敏思来想去,还是说了与景王一模一样的话:“陛下,这里是太极殿,这不合规矩。”
赤乌抱着他家阿扶下了阶陛,头也没回地说——
“此事,就日后再议吧…”
同地不同时,萧扶光再次来到太极殿。
入眼便是她攀爬过不知多少次的皇位,如今上面已是空空荡荡,若无人清理打扫,不知该积了多少层灰尘。
她缓慢地步入殿中。
三位主考官、六部尚书循声抬头,亦有寥寥数位一早便誊卷完毕的考生,见来人是她,“咦”了一声,引得更多人望来。
除却华品瑜外,众人眼底皆是毫不掩饰的震惊。
殿门到皇位十八丈,她幼时可跨一百八十跬,九十步整,这是闭着眼睛也能做到的事。如今长大成人,九十步不到,该比幼时轻松,心头却是沉甸甸的。
可来时她还紧张,唯恐众人议论她斥责她,唯恐考生怒而罢考。可真下定决心做了,便能发现再难的事只要有个开头,其后便容易了——正如现在她迈出第一步,便会发现后面不必再走八十九步。
她自然不会蠢到再去坐之前坐过的皇位,赤乌不在,如今的她也需遵守规矩。
于是她坐在了景王刚刚坐过的位置。
华品瑜只淡淡看她坐下,其后便继续监试。
赵元直与袁阁老频频望来,赵元直若有所思,袁阁老则一直皱着眉头,二人皆不语。倒是几位尚书,终于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肃静!”华品瑜忍无可忍,猛然喝道。
太极殿内又恢复一片宁静。
时间不断流逝,眼看着便要过申时,收卷官将收取考生卷面,再由其谢恩后出太极殿。
然而就在萧扶光本以为这次殿试大圆满时,首座考生来到她面前,却不肯跪拜。
萧扶光俯首去看,究竟是哪个这样大胆,前途都不顾了。
站在她脚下的是帝京秋闱亚元,那名身量都未长开的小少年。
此刻他脸涨得通红,瞪着眼看她,嘴唇紧紧抿着,过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我不能跪她!”
未变声的少年男子,声音相较成男总是略为尖锐。他这样一喊,哪怕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仍如石子砸进幽潭,在严肃寂静的太极殿中不断来回传响。
萧扶光俯首审视着他的脸,尚还红着的眼睛冰冷慑人。
少年气焰霎时消了下去,有些慌张地移开眼神,下意识地向后望去。下一刻却又壮起胆子来,又道:“殿试该是君王恩赐主持,为何要向郡主谢恩?”
“我光献虽有郡主封号,却享同超品食邑俸禄,等同亲王。”萧扶光的眼神依然锁在他别过去的脸上,须臾后道,“不过你年纪不大,料想是不曾听说过,我可以原谅你。”
“去岁郡主便承摄政王之命接手内阁,秋试春试亦是她在幕后一力操持。”华品瑜开口解围,“先前摄政王便有意让郡主主理殿试,只是需抛头露面,郡主便请摄政王移驾太极殿,否则依着殿下的意思,今日原是该郡主出面才是——赵元直,老夫说得对否?”
“太傅说得不错。”赵元直点头,“摄政王的确有此授意。”
少年回过头,朗声又道:“那一早殿下既来了,为何却在午时突然昏厥,至今都未出现?是否是殿下真出了什么事,我们连他的恩典都谢不得了?”
峡道多风(七)
此言一出,六部尚书再次看了过来,仿佛是要看穿萧扶光的脸似的,恨不得从她面上盯出个洞来。
景王吐血昏厥,只有离得近的几位考官和尚书知道,考生们远在座下,实际上却并不知道刚刚的具体情形。
萧扶光觉得头疼——这种年纪小又聪慧自大的小孩儿是她最讨厌的一种,他们没有城府心机,说起话来一丝情面也不留,还常打破砂锅问到底,实在令人喜欢不起来。
为了稳定超纲,她自然不能说景王病情凶险,只轻声道:“不过是近日忧心考生,有些肝火上头而已,他并无大碍。”
少年一脸狐疑。
这种话可以瞒得过年纪小的,却瞒不过年纪老的。华品瑜无论资历还是年龄都是最老的,他也自是不信,但终归站在景王父女这边,是以
“这里是太极殿,如何由得你放肆?若是不想要这功名直说!”袁阁老皱眉,转而对白弄儿道,“愣着做什么?还不速速将这小儿拖走?!”
白弄儿无动于衷,只看向萧扶光——如今的他只听命于她,谁也支使不得。
况且少年是考生,身份尤为特殊,此时若是动了他,保不齐会激怒其它考生。
然而少年却梗着脖子,一副凛然不退缩的模样。
他不谢恩,就在殿中这样站着,好似就想讨个说法。
袁阁老见白弄儿不动弹,眉头紧蹙,“这是要闹事了。”
那少年从鼻子眼儿里哼了一声,仍是不服气。
不等萧扶光开口,袁阁老便抬头看向她:“哎,郡主您说,这可如何是好?”
萧扶光冷冷瞥他一眼。
先是逼景王离开太极殿,而后又在殿试最后关头来这么一出,显然是有人提前预谋。萧扶光知道,平昌只是单纯地使绊子,公主的野心再大,也不过不想看别人好过,一定是有人指使,就为了令如今的自己难堪。
她视线掠过在场所有人,其中不乏有司马炼。
这种情景之下,只要再有一名考生挺身而出拜她谢恩,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而他只是静静地等着,并未上前。
察觉到这个想法之后,萧扶光甚至有些想笑——都这个时候了,她竟然还期盼着司马炼会像司马廷玉一样,能在她最难的时候挺身而出。
父亲留下的位置,而今竟如坐针毡。
华品瑜拧眉,朝白弄儿咳了一声,示意他赶紧将人弄走。
白弄儿又看了看萧扶光,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然而入太极殿不得携带兵器,手摸了个空。
他上前去,打算将少年拖走。
可还未动手,却又听到袁阁老开口了。
“其实话说回来,这小儿不服,并非因为郡主是女流。”袁阁老慢慢说道,“而是这太极殿宝座向来都是皇帝来坐…陛下道身大成,不愿入世,景王殿下才接手。方才殿下如何,料想诸位都看到了,殿下也未留个口信儿,这真是叫人为难啊…”
袁阁老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周围人听到。六部尚书再次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