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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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阁老笑道,“诸位看,状元郎长得是不是像那位啊?”
众人望去,见状元郎一身青袍站在堂中,长身玉立,脊梁挺拔,宽肩窄腰,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
不少人慢慢往后退了一两步——这若将青袍换成红袍,分明就是小阁老了!
“不怪你们,我最初看到时也吓了一跳。”袁阁老又道,“想是这般面貌的人都有入阁之相,你说是吧,赵大人?”
让司马炼入内阁,全然是袁阁老本人的意思,赵元直并没有同意。如此先斩后奏,又拿小阁老出来说话,倘若否认司马炼,便等同否认小阁老。
赵元直骑虎难下,只能皱着眉头道:“人既然来了,日后便好好相处才是。只是状元郎与小阁老不同,大家都怕小阁老,可这位却不是他,不必紧张。”
赵元直的意思是这俩根本不是一个人,袁阁老也不生气,只要能让司马炼提前进内阁便算达成了目的。
司马炼名为观政,内阁在大堂设了办公处,是近南处明窗的位置。这个位置冬冷夏热,并不算好。
然而此时正值阳春三月,有暖风徐徐吹来,倒令人十分舒适。
下午司马炼散值后,竹斋驾车来接。
今日没有应酬,他得以提前回家。
然而到家之后,却见一人正撑着腮发呆坐在门口石阶上,似是等了他许久。
淬火焚心(六)
见司马炼归来,那人抬起了头,稚嫩的脸上满是愁容,却仍是撑起了一副笑容来说:“你回来了。”
他是符道已。
司马炼俯身看他:“你找我有何事?”
此前二人只在檀袁二人做东时见过一面,实在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符道已年纪不大,十四五岁的模样,五官还未长开,眉眼却清亮坚韧极有慧气。
他张了张嘴,有些紧张地看了竹斋一眼,这才对司马炼道:“我…我想找你说说话,可以吗?”
竹斋见主人不说话,一跃跳下车就要将他带走。然而还未动手,却听司马炼开口:“进来吧。”
符道已欣然道谢,跟在二人身后进了门。
帝京人重礼,但凡登门拜访,从没有空着手的道理。符道已是京中人,家境倒也还说得过去,只是今日来时应是思量了许久,匆忙之间竟忘了这茬,见竹斋茶点都端上来时才想起,连忙起身说失礼。
司马炼挥挥手,竹斋便退了出去。
“你可以说了。”他丝毫不在意地道。
符道已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捏着杯子灌了一口又一口的茶水,直到喝尽了,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问:“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司马炼侧目望来,“此话何意?”
符道已垂着头,半晌后才说了出来。
“春试前,檀大人曾遣人来我家中找过我。他说他也是考官,可保我顺利通过春试。”符道已紧张得额头的汗都流了下来,“你也知道,秋试时我名列前茅,自然觉得他的话有些荒谬,便拒了他。可巧的是,春试最后一场,我交卷时笔筒忽然倒了,甩了两滴墨在考卷上…”
春秋殿试皆有个书面整洁的规矩,若有墨渍或其它污损,便是犯了“不恭”之罪,整张卷都要作废。
“我以为我完了…可后来檀大人却找到我,问我还想不想进太极殿。”符道已忽然抬起头,“错过一次,就要再等三年。我虽年少,可我知道,光我心头这一关就难过,三年后的我只会越来越难…于是我便答应了檀大人,待殿试时拖延郡主,等陛下来。”
不等司马炼出声询问,他又深深垂下了头。
“虽然檀大人对我很好,他还动了自己的人脉将我提进户部观政。可我,可我这两日也听了也看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符道已颤声道,“檀大人和袁阁老都说,摄政王独揽朝政,将陛下禁足,陛下这才被困万清福地难出。可我看到的却不一样,户部的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万清福地是陛下要修的,甚至还因此耽搁了兵部造器用银,这笔账走了两年算清楚。倘若殿下当真是那等权欲熏心之人,为何要大费周章建万清福地?倘若陛下当真委屈,又为何要借檀大人之力补了这个缺?殿试那日殿下昏厥是人人看在眼里的,如若殿下当真软禁了陛下,怎会他前脚走陛下后脚便来了?”
符道已一连问了三个问题,个个直指皇帝。不等司马炼说话,他又痛苦地抱住了头。
“家人对我寄予厚望,此次殿试名列末等,这实令他们费解。我说出殿试上发生之事后,祖母请出家法惩戒我。她说,陛下继位前便主张修和,若非是摄政王以一己之力攘外安内,如今大魏早已被南齐吞并,帝京也要成了南人治下的陪都…还说这是人人皆知之事。那时我太小,不懂这些,如今看来,我好像是被檀大人与袁阁老当做弓箭靶子…”他怅然抬头,问,“我虽知道檀大人一早便将你笼络,可他后来却逼你献妻。人人戳你的脊梁骨,游街那日又那般待你,只檀大人他们将自己抽身事外。我便想来问问你,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们都是被檀沐庭所蒙蔽,所以一定要走上这条路吗?”
年纪小的人,眼神中自有一抹成年人难以企及的澄澈。哪怕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第一时间也不会想掩盖,而是询问自己认为对的人,是否做错了——肯低头认错,光这一点这便胜过许多人了。
只可惜,世上多少事是提前回头也无法补救的。
“如果你来只是想说这些,那么请回吧。”司马炼起身道。
符道已愣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再次问道:“你…你不是被檀沐庭胁迫的吗?他不仅怀疑你,却还想要拉拢你,所以逼你献妻,这样他又能护住他的女儿,还能靠陛下予你殿试的恩典,好日后为他们卖命…难道不是这样吗?!”
司马炼好笑地看着他:“你为何认为我是被强迫的?”
符道已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司马炼笑着道,“如今我已是名利双收,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哪怕外头骂得再凶,只要关上门我便听不到。日日山珍海味不说,又有美妾相伴在侧——对一个普通人而言,这难道还不够吗?”
符道已蹭地一下站起身,伸手指着他,张着嘴“你”了半天,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一鼓作气,破口大骂:“我原还当你是有委屈,是遭檀党胁迫,这才舍了发妻来换前程!没想到我瞎了眼,竟是看错了人!司马炼啊司马炼,你就是个卑鄙小人!告诉你,人在地上做什么事,老天爷可都睁着眼看着呢!像你这种人,活着便是糟践粮食!”
小小少年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只是没什么杀伤力。
“对,你说得都对。”司马炼附和他点头道,“我是卑鄙小人,那又如何?倒是你,已经上了这条船,这时候想要下船,你就不怕被淹死?可见小孩儿就是小孩儿,先前做事冲动,事后也难以周全——你不是说,人在做,老天爷在看吗?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向户部和礼部请辞,收拾东西回老家跪祠堂。”
符道已恨得脸都涨红了,最后将桌上的碗往他脚底一砸,“啪”地一下摔了个四分五裂。
“我是做错了事,可那又如何?”他拱手对着景王府的方向道,“我已拟好了文书送入王府,届时郡主召我,我便揭露檀党春闱大肆舞弊一事——哪怕是搭上我这辈子的前程,我也要看着你们一个个下大狱!”
符道已说罢,转身怒而疾走。
司马炼要竹斋去送,然而符道已腿脚太快,出了东街便不见了人影儿。
此处距离定合街很近,料是直接拐弯去告状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
次日一早,户部按例点卯,然而诸观政进士却少了一人。待仔细查明后发现,年纪最小的符道已没有来。
缺了点卯是大事,轻则罚俸,重则量刑。
户部的人赶紧去寻,然而到了符家之后,却发现符家人已寻了整整一夜。
这下事情便严重了。
户部与禁卫武卫分别派了人手去寻,最后在东城内一处渠中打捞出了符道已的尸身。
淬火焚心(七)
“我的…儿啊!”符道已的母亲得知后,跪趴在儿子湿淋淋的尸身上哭得不能自已。
符道已自小便是帝京出了名的神童,小小年纪便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杀进殿试,日后前程一片大好。有这样的孩子,哪家不省心?谁料刚入选了观政进士,在户部还没跟人混得脸熟,竟发生这等惨事。
符道已这一死,白发人送黑发人,将符家人折磨得不轻。
出了这样大的事,意外身亡的还是年纪最小的新科进士,户部、刑部、礼部、吏部连同内阁也重视起来,当即下拨人手来调查。
根据符家人所说,符道已昨日外出时只说访友,并未说起访的是哪位。然而依路人见闻,不少人都亲眼所见符道已去了定合街东,像是状元司马炼新宅。同时司马炼左邻右舍门房家仆也纷纷出来作证,他们近日来常观察状元动向,昨日的确见一名少年蹲候在其宅门前许久,最后司马炼散值,符道已跟着他进了家门。
“依着我们看呐,没准儿就是状元郎将人给杀了抛尸!”定合东街前道一名仆人抄着手说,“那小孩儿才多高,还没状元郎的肩膀子高呢,见了人来,状元郎一抬手,将人塞在胳肢窝里夹进去了,再也没出来过…”
刑部主事亲审,听到这番证词后直摇头:“你既亲眼所见状元郎夹在腋下强行带入其府邸,说其未出来过,又为揣测他杀人又出府抛尸?”
仆人讪讪地摸了把鼻子,“状元郎是怎么来的,帝京哪个不知道啊?他能把自己婆娘送给皇帝玩,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大胆!放肆!拖下去!”
一个被拖下去,另一个又被带上来。
这一个也说符道已在状元郎门前等了许久。
“咱们没见过符道已,不过听您说的,应该就是他了。”这次来的人说话倒是靠谱一些,谨慎地想了又想,道,“他一早便来了,等了半天,手里还拿着一张纸,写了满满的字,咱们也没瞧清楚写的是什么。不过符道已好像很难受,很痛苦,他时而站时而坐,或是低着头抹眼泪,或是握拳捶地,不知道什么缘由。状元郎来得晚,符道已看到他时便没那么难受了,像是有好些话要同他说似的。”
司务挥笔疾书。
主事再问:“那之后呢,你可见符道已出府?”
“见着了,符道已出了门的。”那人点头说,“俩人说话两刻不到,符道已便出来了。不过他出来却跟进去时不大一样,脸红脖子粗的,像是同人吵了一架似的。”
主事一听,回首着人去请状元司马炼,并再次追问:“你继续说,符道已出来后可曾看到他向何处去了?”
那仆人继续道:“瞧着像是往定合街去了。”
主事一惊——莫非此事还同摄政王有关?
可摄政王殿试当时突然昏厥,时至今日定合街也没透露一丝其病情口风来,就连光献郡主也一直不曾出来过,这又能同他父女扯上什么关系呢?难道是因为殿试当日符道已不跪光献郡主,郡主怀恨在心将人杀了?
这个念头只是在众人心中一闪而过,却不会说出来——办案,要讲究的是证据,在未有证据证明之前,一切怀疑都是污蔑。
没听到问话,那仆人还是继续说了:“…不过也不一定真到了定合街,因为定合街只景王府那一户,周遭纵横东南西北四条街都成了定合东南西北四街,每条街又分前中后道,道里还有胡同,咱们住这四条街的老爷们都是寻常帝京官员商贾出身,同皇家自是比不得,有时光一条胡同里就住着二十多户呢…从东街前道走到景王府,瞧着近,但没来过的要去那儿,光绕道走也要走上好一阵儿呢。”
主事瞬间精神起来,又拿过司务记录的其它证词,见的确是如此。
这样一来,符道已自出司马炼宅后去了何处又成了难题。
主事又问:“为何你说你亲眼见符道已出了状元宅邸,而你的同伴却说是状元郎杀了人?”
“还能有什么?大家都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呗!”仆人不好意思地一笑,笑完又道,“不过,自打他来,大家都防着他呢,天天不少人盯着他家,就想逮住他犯什么错处好报官…谁成想会出这档子事儿呢,反倒是替他洗刷冤屈了…”
司务继续奋笔疾书。
这期间断断续续又问了不少人,不是咬死了状元郎杀人,便是老老实实答问的。说杀人的都不在场,正经说话的口供倒是一致——那便是状元郎人品虽不怎么样,却是放符道已出了门,不可能是杀人真凶。
司马炼来时,厅堂内只余主事与司务二人。
三人同时拱手,算是打了照面。
“请坐。”主事道,“还未恭贺足下入阁,便要请您来此地,实在是不得已。”
司马炼与刑部主事品阶相同,是以不用朝人卑躬屈膝。
不过他仍是再起身拱手,道:“大人直接问便是。”
主事见他爽快,朝着一旁的司务点了点头,便开始向其发问。
与聪明人说话不费劲,一问一答,皆有第三人可询。
主事最后看了看司马炼口供,倒是同其他人供词无二。
只有一点…
主事将供词放下,看向他,慢慢张口:“据人所言,死者符道已进宅前惶恐忧惧不安,出来后却是一脸怒相。你二人之间究竟商谈了何事?以致于符道已在短短两刻间便勃然大怒?”
司马炼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他们。
过了许久,他摇了摇头:“恕难以奉告。”
主事眉头一皱:“虽说有不少证词证明符道已并非你所杀,可如果你不解释清楚,最大的嫌疑依然在你,毕竟买凶杀人也并非不可…你如今刚入内阁,平步青云只是时日长短的事,你可要考虑清楚。”
司马炼的态度依然是无可奉告。
“大人若是怀疑我,现在便可将我拿下。只是…”他慢慢开口,“该死的人,早晚要死;该一步登天的,迟早要登天。”
符道已之死,到底还是惊动了不少人。
案发后的次日,萧扶光回到内阁,仿佛殿试一切都未发生过。
赵元直仍将积压下来的公务回禀了她,经她批示后再做决议,同时还打探了下景王病情:“殿下如何了?我等何时能过府探病?”
“好多了。”萧扶光看着奏疏,眼也没抬道,“殿下最近在派人手去查别的事,只是情绪不稳,极易动怒,待他病情稳定后你们再来吧。”
白隐秀从外间走进来,恰好便听到了她这句话,一眼望过去,她的气色也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不禁也在想——难道景王这么快就好了?细想觉得倒也有理,毕竟景王是帝国顶重要的人物,怎可能真的出事?
赵元直很快离开,随后萧扶光又主动问起符道已一案。
“臣正是从刑部回来,准备告知郡主此事。”白隐秀道,“符道已前日下午寻过司马炼,后来符道已离开,再被发现时已经身亡。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符道已死前像是饮过酒。”
萧扶光想了想,摇头道:“符道已是天才神童,家规甚严,年纪又小,不大可能会饮酒。即便是与同僚一起,也总有人证,为何会一个人跑去城东那样远的地方?夜间有宵禁,即便是喝酒消愁,也要找坊内酒馆才是…刑部那边怎么说?”
白隐秀思忖后答:“符道已最后一个见过的人是司马炼,他们像是起了争执,随后符道已才离开。”
“怪不得今日他也不曾来。”萧扶光笑了笑,“司马炼怎么说?”
白隐秀道:“正因为他不肯说,所以司马炼现在仍在刑部。”
萧扶光见白隐秀一直盯着自己看,伸手摸了摸脸问:“好好说话,看我做什么?”
白隐秀收回目光,斟酌一下后说:“司马炼身份特殊,他们不好上刑。臣料想郡主出马,或许能问出什么来…”
萧扶光脸色一变,拍案道:“我若有这样大的本事,一早便央了我父王安排我进刑部进大理寺,何必在内阁与人兜圈子?”
见她生气,白隐秀也有些怯,却还是硬着头皮说:“司马炼亲口对我说,除了郡主,谁来问他都不会说的。”
萧扶光冷了脸,半晌后扯出一个笑来:“他应想告诉我,符道已后悔在殿试上下我的脸,是背后另有人操控——可事情已经发生,陛下日日来往太极殿,除了不上朝,什么都做了,难道仅凭司马炼一句证言便能将人赶回去?如果他认为我因父王病情就慌了手脚,那也太小瞧我了些。我再不争气,也不会靠他——何况他还想为自己脱罪。我的处境既不与他相干,那他的死活又与我何干?”
萧扶光说罢便埋头书案,再也不理他了。
白隐秀再没敢说一句话,他是见过郡主看司马炼时的纠结模样的,如今宁愿吞下符道已给她受的气也要对司马炼不管不问。
白隐秀暗道女子一旦决绝起来,竟真的一点情面也不留,日后可万万不能得罪了她们。
萧扶光自从听了白隐秀说的话后,便一直是心不在焉。
她可以不用去管符道已的案子,毕竟此案在明面上并未牵扯到她,甚至说符道已的死在无形中给了其他人压力,有不少人知道殿试时符道已拒绝跪恩,料想是藐视光献郡主威仪才遭了恶报——景王摄政近七年之久,膝下只郡主一个,皇帝整日在万清福地窝着,平昌公主又恶名在外,光献郡主坐堂再合适不过。若真有怨,该怨的是皇室子嗣寥落,万万怪不得郡主头顶上。
萧扶光也打算撒手不管。
然而入夜后,却下起了一场春雨。
从来春雨都是温润细密的,像青梅竹马的情人的手,今夜却是不同。
春雷裂地炸响,将睡梦中的人惊醒。清清起身去关窗,见窗台下的地板上都被浸湿了一小片。
“雨大吗?”萧扶光隔着层层帐子出声。
清清点头说是,关好了窗,抱着双臂抖着肩膀爬上帘外卧榻。
“又打雷又下雨的,老天爷的脾气真是反常。”清清呵了呵手,“外头还刮着大风,像是要倒春寒了,却比往年都要冷。”
过了好半晌,清清都没听到她讲话。正当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却见帘子一动,里头人光着脚走出来了。
“我要出门。”萧扶光道。
清清吓了一跳,“这大半夜的,外头还下着雨,郡主要去哪儿?”
萧扶光没回答她的话,直接出门吩咐贺麟驾车。
宵禁挡得住普通人,挡不住权势滔天的光献郡主。
刑部值夜的几个正裹着被子凑在一起正在打牌,听到有人来还很纳闷。这边脚还未下地,那边门便被人打开,几个大汉簇着一位穿斗篷的女子进了屋。正打算问是哪个,同伴扯着袖子大家一股脑儿全跪在地上。
那女子抬了抬下巴,帷帽下的半张脸像透白的玉。她呵出一口寒气,问:“司马炼在哪儿?”
值夜的人忙道:“司马炼虽有嫌疑在身,又咬死一句无可奉告,可到底是状头,没有口供,不能拿他下狱,就将他关在后头院子里了…”说着哆哆嗦嗦地递上一串钥匙,“郡主直接去便是。”
贺麟拿了钥匙,萧扶光带人走了出去。
刑部值夜的地方不过是个五间房的院,走过拱门,后头还有个小院子,原是供人小憩及堆放文书或杂物的地方,可谁也没想到状元郎竟也会惹上命案。
司马炼早已听到外间响动,等贺麟推门进来时,他已经披好衣裳端坐在床沿了。
室内有一张长桌案,另一边是他坐着的简易木床,床头有一面矮柜,柜子上是一盏快要燃尽了的油灯。
贺麟颁搬了一只座椅来,又看了看主人,没有发话,不知需不需要回避。
萧扶光手指搓了搓椅子,即便擦干净,也还是有股奇怪的霉味,于是没敢坐下。
她站得笔直,偏头命令道:“将他给我绑起来。”
淬火焚心(九)
贺麟惊讶地回望她一眼,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寻了绳子。而后走到司马炼跟前,道了声得罪后便将他双手反剪了。
拇指粗的绳,将人绕了两圈,胳膊贴着后腰缠得死死的,勒得人手腕都发红。贺麟看了他一眼,心说此人人品虽比小阁老差得远,倒是挺能忍。
将人绑好了,贺麟垂着头带其他人走了出去。
室内只余下两人。
从她进门时起,司马炼一双眼睛便再没瞧过其它地方。他目光灼灼,雷电一闪,那双眼睛在夜中便更亮一些。
他的胆量似乎同他的地位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膨胀,等她醒悟过来时,他竟然会有站在她眼前的这一日了。
如果当初便不允他入榜,那又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萧扶光来时便不打算说废话,直接了当地问道:“符道已同你说了什么?”
如今的司马炼同皇帝与檀党走得极近,萧扶光原也不打算能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实话。
然而他却只是盯着她,缓缓张口道:“符道已春试时笔墨污了卷,檀沐庭暗中助其通过春试,要他在殿试时向郡主发难。殿试后符道已被檀沐庭安排进入户部,发现万清福地修建账目,得知自己是被檀沐庭诓骗做了恶人,打算连同我一起告发檀沐庭助其舞弊一事。”
萧扶光压根就没想到,司马炼居然会这样爽快地告诉她。
饶是如此,她依然为符道已行为感到不可思议。
“若是告发檀沐庭,也是告发自己,他这辈子都不能再考科举——他真是这样说?”她蹙眉问道。
“是。”司马炼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颊上,没有移开过。
他的目光过于赤裸,恍惚间竟让萧扶光产生一种不可能的错觉。
她定了定神,不再去看那张脸,脑中终于清明了不少。
一道惊雷在窗外炸开,萧扶光的身子颤了一下。
她不打算久留,转身便要离开。
“郡主。”身后人在唤她。
萧扶光侧首望去,司马炼仍然被五花大绑地栓在床尾。
“今夜雷鸣雨疾,郡主匆匆赶来只是为了符道已?”他问。
“不然呢?”萧扶光漠然地道,“不是为了符道已,还能是为了什么?”
司马炼眼神未动,然而狂风顺着年久失修的窗沿卷带了雨水入室,他身前那盏油灯也终于走到了命运尽头。
屋内瞬间暗了下来。
周遭伸手不见五指,萧扶光终于舒了口气——在面对廷玉的那张脸时,她的脑中总是一片混沌的。
对她而言,喜欢一个人并不可怕。孩童时还喜欢身着花衣头戴花冠的人偶,为何如今不见喜欢?人生路那样长,才走了不到二十年,焉知今时的喜欢不是喜欢?愧疚也不可怕,人总会做错事,总会对不起一些人,慢慢补偿便是,偿不来便欠着,大不了下辈子继续还。
可喜欢的、亏欠的都是一个人时,这便了不得了,往后再喜欢另一个时,心底的那份愧疚便会更重,就如伤口抹了蜜站在蜂窝下一样难受。
司马廷玉于她便是如此,以致于她对司马炼再抵触,她也难以抗拒他那张脸。
“郡主是害怕打雷吗?”他又问了。
忽然间,萧扶光又想起灵岩寺的那一夜。
再厉害的人,总有软弱之处,她自然是怕打雷的,没有来由地怕。可那一夜有廷玉在,他的胸膛和吐息却是热的,即便雷鸣电闪便也没有那样可怕了。如今身边围了再多的人,空中电光一闪,全身都跟着怯,避不开,逃不掉。
她按在门边的手放下,“怕,但没有用。”因为能让她不害怕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司马炼沉默一瞬,又说:“春日犹峤,郡主该多添衣。”
萧扶光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身上单薄的两层,忽然想起她来得太急,披了件斗篷便出了门,连清清在后面抱着衣裳喊都没注意。
再一想,她刚进来时看他,好像连床被褥也没有,只披着一件袍子。
这没来由的关怀让她觉得莫名烦躁——自己自顾不暇不说,居然还有闲心思来问她。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倒是会同人变着法儿地搭话。
只可惜,她不吃这套。
“我添不添衣,怕不怕雷,都与你无关。”萧扶光轻声道,“你只告诉我符道已同你争执始末,却不愿意告诉刑部,只你我二人在,便是我也难以替你说话——你别说你是为了给我提个醒,并不想离开此地?”
黑暗中,司马炼忽然笑了一下。
他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
“秦仙媛进宫了。”
说起秦仙媛,萧扶光的火气蹭地一下窜了上来。
“你还与我讲秦仙媛?我求秦仙媛医治,她因你考试为由一次次推脱,最终你却将她亲手送进宫中,我的人还未得到医治,这辈子要如何过下去?”她冷笑道,“如今外间谁人不知你将秦仙媛送入万清福地?你居然主动说起她来?你夫妻可是对得住我?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没有我,你觉得自己可对得起她?”
司马炼沉默半晌,慢慢道:“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萧扶光恨不能上去撕碎了他。
“你没有对不起别人,那你的意思是,她对不起你?你既有发妻,在山庄时便不该说要攀附我的那种话,可你不仅说了,还…”她咬了咬牙,应是没有说出那日他对自己举动过于亲密的话——这是在玩弄人心的同时还羞辱了她。
她压下怒意,慢慢地使自己平静下来。
“你在山庄救过我一次,我在春试时放你一马,你我算来早已两清。你既然已经决意要同檀沐庭一起追随陛下,日后总有狭路相逢之时。”她在暗中看着窗边那个黑影,慢慢道,“司马炼,你该庆幸,若不是同廷玉长了一张脸,你从一开始便入不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