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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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儿呼吸一窒。
“唉哟!黄金罗汉呐!”阮偲指着崇殷喜道,“这可值钱,怪不得用绡纱遮呢!二十万两这不就来啦?”
锁儿硬着头皮解释:“这是…漆金罗汉像。”
阮偲噢了一声,似是十分可惜:“做得倒是精致,可惜不是纯金,中什么用呢…可别叫别人发现了,陛下不喜宫人拜佛,若是叫他发现,殿下少不了又要挨打!”
锁儿连声道是,上前架着阮偲的胳膊,小心将他请了出去。
待二人声音渐远了,崇殷才敢活动身子。
他走到萧冠姿床边,而她不知何时已睁开了一双眼,那眼中满是怒愤,可脸颊还肿着,倒莫名添了几分可爱可怜。
崇殷听方才阮偲所言,将事情原委串了起来,明白了个大概。
一日十二时辰,三个时辰入眠,九个时辰在看她想她。而今终于有了一丝垂死之人能体会到的无力感——看着心爱之人受苦,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有什么比当下更难过的时候呢?
崇殷上前,将她用力地抱在怀中。
“公主,我们回大悲寺吧?”
德阳殿内,崇殷拿帕子在凉水中浸了又浸,最后替萧冠姿敷上。
萧冠姿不怎么正眼瞧他,今日却破天荒地盯着他看了半日。
崇殷忙着照料她,并不敢看她的眼睛,然而耳根却红了。
崇殷原是大悲寺的罗汉,练了二十年童子功,风吹雨打也未停过。哪知一朝碰上平昌公主,妖精似的女子,早知她吸人精气厉害,偏偏看到了就挪不动腿。功法破了,心也乱了,还是那个和尚,头上顶着戒疤,身上穿着袈裟,脑子里却尽是这妖精猩红的唇、光裸的腿和水蛇似的腰。
“和尚。”她忽然动了动嘴,“你方才说什么?”
崇殷默了一瞬,低着头道:“没什么。”
“你方才抱着我的时候分明说了!”萧冠姿气极,抬手就要拔出发簪来丢他。
崇殷担心她伤到手指,倾身向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俯身看着她,不过两尺的距离而已,彼此心跳却渐渐加快,乱成一片狂风暴雨。
好生奇怪,明明亲密有无数次,却没有一次像此时这样,光看着对方的眼睛便叫人欲罢不能。
崇殷盯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我说,‘我们回大悲寺吧’…”
“倘若公主不喜欢皇后,不想回大悲寺,其它寺庙也可,西有伽蓝寺,北有般若寺,南有宝莲寺,都允女子修行…”
“或者,公主不想修行,那便租一辆车,或一艘小船,随处行走,总不会再有烦心事。”
“只要公主愿意,崇殷会一直陪着公主。”
她没说话,但崇殷看到她眼睛红了。
皇太女办砸了事,总要有人善后。
皇帝将檀沐庭与司马炼二人召进万清福地,第一件便是质问司马炼为何未教导好太女。
司马炼倒也硬气,不推卸责任,直接跪地认罪。
并非是他识时务,想要替太女揽下这项罪名——内阁与户部、工部均知晓其中究竟是谁犯了错,即便司马炼肯认,他部也不一定能接受,反而会让人认为太女没有担当。司马炼笃定皇帝不会惩戒他,所以敢大胆认罪。
而檀沐庭就没有这样好受了。
皇帝建万清福地,檀沐庭在其中出钱出力。不仅如此,檀沐庭在皇帝一应诸事上一直倾囊相助。内阁不打算大事化小,工部亏损便要有人来补,皇帝不可能去动国库,私库若有也不至于频频依赖檀沐庭。
于是在象征性斥了司马炼几句之后便将人打发走,只留檀沐庭一人在万清福地。
周围人被遣走,檀沐庭静静地看着皇帝下摆,月白道袍随风微动,他知道皇帝有话要说。
“檀卿。”皇帝开口,“妙通仙媛未进宫时,朕记得檀卿有个女儿,正值妙龄。当时朕有意请她同修,檀卿说她已许了人家。”
檀沐庭脊背一寒,垂首道是:“小女早前辗转流落民间,被臣寻回后恰值春秋闱,所幸在榜上招了婿。小女福薄粗鄙,不堪侍奉陛下万尊之躯。”
皇帝脸色好了些,又道:“可朕有今日,檀卿功劳不可没,这是朕的一块心病。”
檀沐庭再拜:“为陛下效力,臣万死不辞,不敢求赏赐。”
皇帝的手垂在膝头,洁白修长。檀沐庭眼角余光看到他拇指正在轻点膝盖,便知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定十分重要。
果然,皇帝停了小动作,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
“司马炼这小子,太年轻了些,年轻人做事,朕始终不放心。妙通仙媛入宫,朕也不知他如今心中是否对朕心存芥蒂。朕观檀卿年过而立,姿容却胜少年,檀卿又屡立大功,所以朕打算让檀卿做平昌的驸马,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饶是先前在云台殿闻公主说过这话,如今真正听到时,檀沐庭浑身血液也不受控制地涌向头顶。
做牛做马十余载,最后做了驸马,若是普通官员,此刻怕是该烧高香了。
他不愿意。
但他没有选择。
檀沐庭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的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黑色金砖上倒映出他模糊的面容,一如既往地英俊,然而细看整张脸却都在微微抽搐。
“臣,谢主隆恩。”他叩了三个响头,再抬头时已是涕泗横流。
皇帝嫌弃司马炼年轻,可皇帝有没有想过,年纪大的人虽说稳重,却也自带一副伪装面孔?
见檀沐庭如此激动,皇帝终于松了口气——从小了看,檀沐庭能调和户部与内阁矛盾,为萧冠姿解决工部难题;但从远了看,只要赐檀沐庭驸马之位,日后无数个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皇帝眉头舒展,双肩放平——他从一开始便不看好宇文渡,一个胳膊肘向外拐的人,如何靠得住?说忠诚,谁能有檀沐庭来得忠诚?
皇帝走到他面前,俯身双手将他拉了起来。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他用力地握了握檀沐庭肩头,笑着道。
檀沐庭泪水尚未来得及拭去,一脸似笑非哭的面容。
檀沐庭回到家时大醉酩酊,姚玉环一早得了消息,横在他院门前贺喜。
“哟,驸马爷来了。”姚玉环冷眼看着他道,“你真是好本事好能耐呀,二十万两买了个驸马,这买卖谁不说划算?啧啧,真不愧是生意人中的高高手!”
檀沐庭努力地睁开眼,看到是她,惨淡一笑:“玉环,是你啊…”
姚玉环见刺激他不成,索性搬出了自己娘亲:“你当年是如何羞辱我娘的难道忘了吗?如今你要尚太女,可有人还记得我娘?!”
檀沐庭闻言,双目竟滑下两行泪来。
“是我对不起你娘…”他喃喃道,“若不是因为我,阿绮她不会死…”许是喝多了,他的嗓音有些怪,尤其是在唤人名时。
“住口!”姚玉环上了火,“你不配喊她的名字!”
酉子进来时,便见檀沐庭仰头流泪。
“主人喝醉了,小姐还是离他远些吧。”酉子将怒气冲冲的姚玉环劝了出去。
出了院子,姚玉环还在笑:“他要当驸马了,难道还不高兴?随便换了什么人怕不是要高兴疯了。”
淬火焚心(二十八)
酉子看了看她,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念及姚玉环同主人羁绊,仍是开口道:“小姐,主人心里不痛快,您就不要再刺激他了。”
姚玉环只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怎么?难道他不想做这个驸马?”姚玉环笑得泪都要流出来了,“他摆布别人的时候,也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今日?”
檀沐庭倏然间抬起头,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她,看得姚玉环浑身直发毛。
“你瞪我做什么?”她率先发问。
檀沐庭抬手指了指她,对酉子道:“将小姐送走。”
不等酉子问送去哪儿,他便一头栽倒在床上,双目紧闭,薄唇微张,似是醉眠去了。
酉子唤人来将姚玉环送回去——是送回她住所,并非是送出去。谁叫主人醉得太厉害,竟连个准确意思也未示下。
不过,檀沐庭向来谨慎,极少有大醉的时候。他既然在这个当口说要将人送走,那必然是有了打算。
酉子拿来醒酒汤药,慢慢为他灌了下去。
檀沐庭本性谨慎多疑,难得大醉一场,却也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两碗汤下去,人渐渐清醒过来。
他坐在榻上,一双猩红的眼睛在夜间亮得厉害。
酉子摸不清他的脾气,上前道:“方才小姐来过,为主人道贺。可主人说,要将小姐送走。”
檀沐庭饮了口香茶,混着舌尖血吞下。
“玉环也该嫁人了。”他慢慢道,“过两日将之瀚请来吧。”
崔之瀚便是檀沐庭精心挑选配予姚玉环的夫婿,虽然家道中落,却是个相当努力上进的青年。他未入鼎甲,却也有几分才气,最重要的是其人轻名利重情义,因此檀沐庭很是看好他。
酉子想问为何要过几日请,然而接下来檀沐庭的吩咐让他明白,主人已经开始着手布局了。
夜中时,一个黢黑的人影在茅厕转了几圈儿,随后推着车来到了南墙后。他仰头看了看老榕树,打算登高折枝。
然而就在他打算攀爬时,一众守卫挑灯而至,厉声喝问:“干什么的?!”
那人影儿像是吓了一跳,慢慢转过身道:“小人是府上倾脚工,午夜来倒粪桶。”
众人听后纷纷后退,捂着鼻子骂晦气。然而即便恶心,却也忍着冲天臭气去检查他的推车。
推车里的东西不作假,实打实的隔日五谷。守卫放下了戒备,捂着鼻子道:“今日起,你每日卯时倾倒,其余时间不要乱走动。否则谁也保不住你!”说罢便要离开。
藏锋原本松了口气,闻言后更觉奇怪,于是上前偷偷问走在最后一名守卫:“请问兄台,可是府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半夜三更正好眠时被叫起来巡视,任谁也有怨气,那守卫捂着鼻子离他远了些,却也乐得同他解释:“咱们大人要做驸马了,可不得全府戒严,等着日后迎娶太女殿下嘛!”
藏锋心底一惊,“驸马?!”
“今日陛下亲口说的,咱们大人还高兴得醉了一场呢。太女从前常在寺中,在京未建府邸,大人刚醒了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下去,阖府上下都要准备起来。”守卫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没准儿日后还能倒上皇太女的夜香呢!”
守卫离开后,藏锋一人风中凌乱——原本萧扶光要他即刻撤离檀府,如此看来依然时机未到。原本做这等脏活无人注意他,如今包括檀沐庭在内的不少人都与他打过照面,贸然离去恐怕会引人注意,最后为郡主带来麻烦。
且被檀沐庭锁在高墙之内的那一人身份实在蹊跷…
藏锋眼神又坚定几分,转身朝推车走去。
皇太女要尚小檀郎,这一消息不过半日便席卷帝京。
皇帝属意檀沐庭做驸马,其实并无多少人感觉意外。檀侍郎本就是皇帝得力爱臣,又生得玉树临风,自然是驸马的不二人选。
至于司马炼,皇帝怎么可能会选妙通仙媛的前夫做驸马?择此人做婿,这不是糟践皇太女吗?
只是百姓早前便说皇陵有问题,以致于萧氏这一代不论男女,姻缘都出了幺蛾子。而今太女又许给檀沐庭,门当户对先放在一边不说,风水上应渐渐要好起来了。
太女从前跟随皇后在大悲寺,在帝京无公主府,而今身份更为显赫,索性在京选址建府。万清福地都是檀沐庭出资出力,如今自然也少不了他。府邸就建在檀府旁边,原就是前朝高官宅邸,檀沐庭收购后扩建修葺,也不算埋没了皇太女。
当然,作为准驸马,他也出面摆平了因太女决策失误而惹出的难题。
这则消息也很快传到萧扶光耳中。
“我一点都不意外。”她道,“我之前甚至想过,即便宇文渡还在帝京,他还是准驸马,陛下也有可能会换人,毕竟檀沐庭能给的实在是太多了。恐怕陛下只恨自己未多生几个儿女,这样一来就能笼络四方重臣了。”
白隐秀说是:“婚期在十月金秋,还有五个月不到。郡主不必忧心,这并不是您的错。”
“我何时说是我的错了?这可怨不得我。她是咎由自取,若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大悲寺,万万到不了这一步。”萧扶光斜眼看他,“平昌心浮气躁,她幼时便是如此,摔倒一次便再也不肯爬起来。虽说从前发生过许多事,也并非她的错,可当下我只知道,任何站在我对面的人都不能留。我一时心慈手软,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我父女二人皆任人宰割,不论是我娘还是廷狱,这一堑又一堑,足够我痛悔半生了。”
“檀沐庭倒也认得,为了向上爬什么都不顾。”白隐秀又道,“毕竟平昌公主豢养面首多年,在京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萧扶光笑了下:“有的人醉心名利,其它便看得轻了。这顶帽子司马炼戴得,他檀沐庭凭什么戴不得?在他眼中,只要官帽还在,其它帽子多几顶又有什么要紧的?且自古以来皆是公主为尊,驸马算什么?不过是皇家助力罢了。檀沐庭能有今日,在我们看来他是自找的,可对他而言焉知不是他的福气?”
白隐秀淡笑认同。
萧冠姿是在午后醒来的。
昨夜缱绻余温尚在,那和尚放肆得很,不仅大言不惭说要带她走,竟还贴面同她亲吻。
她人自昨夜开始好似分成了两个,一个是往昔沉浸肉体之欢后无尽空虚的她,一个是昨夜神佛降世持杵念咒也难以将和尚与之分开来的她。
她将崇殷自金檀罗汉的位置扯落而下,原以为自己才是那误人修行的魔佛,谁料和尚区区一两句话便教她尝到心碎似的感动滋味——
明明和尚才是那个披着袈裟的妖僧。
尊贵如她,竟也开始幻想起未来。
倘若真如和尚所说,她跟他走了,一辆车,一叶舟,不问前路,该是什么样的日子呢?二人同吃同睡,早起听他念经早课,午时吃他做的素斋,夜半如两条光裸的蛇抵死缠绵?
公主忽然觉得,比之当下日日批阅奏疏同时还要提防光献,那种日子简直无拘无束极乐如登西天。
她高声唤锁儿,锁儿应声而至。
“殿下。”锁儿看着她难得明媚的神情,有些欲言又止。
“锁儿,你跟我最久,你说的话,我是信的。”她道,“你觉得和尚如何?可靠吗?”
锁儿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来,却还是仔细地想了一会儿,说:“殿下,崇殷是个体贴的和尚。他虽忤逆了佛祖,但他对殿下好。奴是殿下的人,只要对殿下好,他就是个好人。”
萧冠姿眉眼舒展得更开,艳丽的神色令人有些不敢直视。
“那你将和尚叫过来吧。”
“可是殿下,现在还是白日。”锁儿心想:殿下昨晚折腾了和尚一夜,白天又不让和尚睡觉,和尚容易猝死的。
可是他的殿下好像很高兴,“去吧,将他叫来,我有话要同他说。”
锁儿无奈离去,她一个人端坐在梳妆台前,镜中人容色焕发,细长薄情的眉目间好像也添了几分春情。
她想了想,还是唤宫人进来为她梳妆打扮。
十余位宫婢鱼贯入了寝殿,开始为她梳洗。
公主心中也不能告知于众人的隐秘欢欣,眉梢却一直挂着笑意,看谁也都是和和气气,看谁都觉得面上带着喜气。
妆扮好了后,梳头的小宫婢不慎掉落了香木梳,哐哐几下砸在地上,梳子顷刻间便断了一齿。
小宫婢吓得跪倒在地,连连求饶。
萧冠姿笑了:“今日孤心情不错,就饶你一命。”
小宫婢千恩万谢,担心她会变卦,急急地退下去了。
一旁侍立的宫婢们看在眼中,惊觉殿下好像变了个人,今日的她好像待人格外温和。
早已听闻风声的宫婢笑道:“殿下是因为自己的喜事高兴吗?”
萧冠姿面上还泛着浅浅笑意,听到这话后却有些不解。
“什么喜事?”她问。
宫婢们相互对视后,恭敬地道:“陛下已点了檀侍郎做殿下的驸马,说要十月完婚呢。”
倘若她们再向前一些,再稍稍抬些头,便能看到皇太女的脸色在瞬间改变。
萧冠姿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置于冰窟最底层。
“你们说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头发出,干涩嘶哑又难听。
宫婢尤不觉,欢欢喜喜地将圣意重新重复了一遍。
她听在耳中,想起身,想去万清福地,然而四肢冰凉麻木得厉害,最后只能有气无力地说了声“滚”。
宫人知她喜怒无常,躬身悄悄离开。
偌大的寝殿,又只剩下她一个。
萧冠姿慢慢平静下来,一时间觉得人好似德阳殿,外面锦绣成簇,内里却空空荡荡。
她十分彷徨,看到地上摔坏了齿的木梳,俯身想要去捡,却无意间发现金砖上竟落下一滴水。
锁儿再快,也要将崇殷涂成个漆金的罗汉才能来。
公主怪,和尚也怪,俩人一夜鬼哭狼嚎似的,此时却一个比一个精神。尤其是和尚,眼睛里还带着红血丝,神情却是抑制不住地兴奋。
他三番五次想要开口,看口型,每次都想喊“公主”。公主吃得睡得比他好,锁儿真不知他一个见不得光的面首究竟为何高兴成这样。
想起万清福地的旨意,锁儿觉得不好——公主好像同和尚在一起时更自在点儿,若真嫁给了檀侍郎,那和尚怎么办?
这是公主与和尚俩人的事,锁儿不愿在此时泼人冷水,毕竟和尚也难有现在这样高兴到失态的时候。
他提醒道:“不要高兴太早,万清福地有些麻烦。”
崇殷没听懂锁儿话语中的深意,如今他满脑皆是昨夜迷情之际公主那声似泣非泣的“嗯”——那是答应他的意思吧?应当是了。
锁儿将崇殷装扮好了,盖了罩子避开人进了寝殿。
只是公主不知去了何处。
“兴许用膳去了,公主起得晚。”锁儿道,“我去找找,你在这儿等着。”
锁儿离开后,崇殷安心地等待。
他的视线扫过床榻,神情柔和到了极致。
他看到床头小案上放着一只木梳,断了一个齿。
崇殷将梳子拿起来,心里想的是公主一向娇贵,断齿梳头会弄伤她的头皮。他要替她做一把牛角梳,打磨得精细,绝对不会伤了她。
正当他思索二人往后生活之时,寝殿门大开,公主从外间走了进来。
她赤足而来,鞋履不知去了何处,一手垂在腰间,一手握着丢失许久的烟斗,边走边吞云吐雾。
她走到榻前,斜坐了下来,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崇殷看了一会儿,从柜中拿了一双鞋来,俯身要替她穿好。
“公主不是说戒了么?”他语气中还带着一丝撒娇似的抱怨。
萧冠姿吐了口烟雾,淡淡道:“骗你的。”
崇殷一怔,随后缓缓抬起头。
烟雾缭绕中,他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公主面容。
“和尚,你知道它丢在哪儿了吗?”公主将烟斗举在他眼前,问。
崇殷心头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不知道…”他觉得自己不该知道。
公主笑了笑。
“前些日子,陛下宴请檀侍郎和状元郎,想要为我挑一个可心的驸马。那夜我回来得晚,便是去同檀沐庭私会,烟斗遗失在他房中。”她用缓慢的语调残酷地道,“和尚,我有驸马了,我再也用不到你了。”
“昨夜答应你的话,全是骗你的。”
晦日当天,天气燥热,稍稍动一下便会热出一身汗,实在令人心烦。
光献郡主生辰正寿在六月初一,今日是上寿日。古来多是上寿收礼,正寿做宴。她本不欲声张,奈何从前无论先帝还是景王都将人疼进骨子里,尤其生辰日,恨不得叫天下人都知道。
她自一早入了内阁,便不断有人上前送礼相贺,更有甚者提前数月从四海运来生辰纲,列了一张清单奉上。
萧扶光收礼收得盆满钵满,最后还是白隐秀做了她账房——往来人情莫说郡主,便是皇帝也要还。只是她今年不想再大动干戈,毕竟父亲还在病中,大操大办反而会给人可趁之机。于是她主动提出做东,将鸿运楼包了十二日长寿期。她借口要照料景王,不便出席,恰好下属们聚在一起,有上峰在谁也吃喝得不痛快。
她在大堂有了自己的主座,却依然习惯来西堂办公。
时过午时,萧扶光听到大堂那边响动,似是皇太女到了,动静不小,像是带了许多人来。
那喧闹声渐渐近了,令萧扶光有些头疼。白隐秀正打算去关门,一抬眼便见萧冠姿带着十数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萧冠姿来了也不容主人发话,自己便坐去了对面。
“阿姐,明日过了生辰可就二十了。”萧冠姿嘴角高高扬起,“天下男子多如草,死了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阿姐一个人受这些累又是何必呢?”
前几日还是剑拔弩张,今日再见虽说也没吐出几句好话,可生辰将至,萧扶光心情好,不想跟她一般见识。
“台面上的话从你嘴里出来听得我别扭,不会说就不要说。”萧扶光看着她下了逐客令,“留下你的贺礼,然后有多远走多远。”
萧冠姿丝毫不意外她的态度,也不再多说,扬手击掌两下,六名男子便走进西堂。
白隐秀一看,这些男子个个人高马大,生得亦是英俊不凡。他联想起往日行事放荡不羁的公主,当下便明白了她送的是何礼。
萧扶光显然也未料到她居然已放肆到了这种地步,竟然大张旗鼓地要送自己男人了。于是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脱口而出:“荒唐!”
“我有多荒唐,阿姐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萧冠姿又笑,说话间走到那几名男子身前,指着他们道,“这可是我千辛万苦为阿姐寻来的人,阿姐若是不要,那他们便只好去死了。”
话音刚落,方才还站得笔直的六名男子顷刻便跪倒在地。
其中一人还道:“求郡主行个善心,留下我等性命,哪怕是在府上洒扫也使得。”
其他人纷纷附和说是。
萧冠姿哈哈大笑,看了他们一眼,转头又道:“这便是我的贺礼,阿姐就收下吧。”说完也不等她推辞,径直走了出去。
白隐秀望着地上模样各异的美男子,有些头痛地问:“郡主,这些人要如何处理?”
萧扶光认真打量了他们一番,那眼神看得白隐秀有些发毛。
过了一会儿,她道:“平昌实在不像话,动辄喊打喊杀。可我若是将他们带出内阁的大门,明日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风声;将人处置了,却也没这个必要…还是给他们些银子,将人打发走吧。”
几人也知自己入不了郡主法眼,却也千恩万谢,频频叩头。
白隐秀松了口气,正要说好,却又见她指着其中一人说:“他们先走,你,留下。”
白隐秀看去,见那人身高体健,容貌端正,目色悲悯,乍看下不像是面首,倒像是隐在尘世间带发修行的高僧。
白隐秀正纳闷郡主何时换了口味,萧扶光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走。
白隐秀无法,只得带着人出了西堂。
经过大堂时,司马炼迎面而来。
他扫了一眼白隐秀身后,微微蹙眉。也不等他先开口问,白隐秀便说了:“太女送的贺礼,郡主不喜欢,要将人放走。”
司马炼再看一眼——帝京人送礼向来信奉好事成双,没有送人还送五个的道理。
白隐秀想了想,抿嘴一笑,道:“郡主还留了一个。”
此话一出,白隐秀看到司马炼一贯谦恭的面孔上像是裂了条缝,于是眼底笑意更深。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白隐秀朝他客气地点了点头,带着人出了内阁。
司马炼驻足院中,看向西面院墙。
与之一墙之隔的西堂,萧扶光趁四下无人,上前朝跪着的那人伸出了手。
“好奇怪的人,鬓角居然不长碎发?”她摸了摸男子的鬓边,随即用力一扯,便将他头上粘着的发套摘了下来。
六枚戒疤赫然在顶。
萧扶光细看了看,笑道:“我说怎么看你这样眼熟,原来是平昌身边的那个和尚…你叫什么来着?”
“崇殷。”崇殷低声答道。
萧扶光又问:“这是你的名字,还是法名?”
崇殷摇了摇头:“崇殷曾是法名,也是俗名。我已破戒,不配再作法名。”
“这么说,你是在寺中长大的。”萧扶光的手指轻触他头顶戒疤,触感光滑,便知他受戒时年代久远,“自小便受佛经熏陶,寺中规矩又严苛,但你还是来了平昌身边…她不会为难僧人,你是自愿的?”
崇殷道是。
“以我对平昌的了解,她带你出寺,又将你送入宫中,应是费了不少力气。想来你对她应该是很特别的人。”萧扶光又问,“她为何要放你离开?”
崇殷闭上了眼睛,“殿下说她有了驸马,再也不需要我了。”
萧扶光噗嗤一下笑了。
“您笑什么?”崇殷问。
“没什么。”萧扶光说,“我笑她自己蠢,还拿我当傻子。”
崇殷抿紧了唇,过了一会儿后又问:“郡主要如何处置我呢?”
萧扶光看向窗台处,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像是总在盯着她似的。
入夏燥热,崇殷的光脑袋被她拍得啪啪响。
“我不杀僧人。”她说,“但平昌给我添了不少堵,她不出点儿血,我心里不痛快。”
崇殷沉默不语。
午后,热浪席卷而来。
历经工部一事之后,皇太女已不再坐镇内阁。萧扶光想要去找她,还要先进宫,再去德阳殿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