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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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律悄悄攥紧了拳头,正打算回去时,却听她开口了。
“好,那便应大将军所言。”
宇文律喜出望外,再叩首:“多谢郡主!”
得了准信儿,宇文律当即便回了镇国大将军府。
酉子正在厅中坐,听到一阵撼天动地的脚步声便知是人回来了。
他起身迎上去,问:“大将军,如何了?”
宇文律哈哈一笑,壮硕的身子沉在椅中,坐得吱呀一声响。
“不过是个黄毛丫头,随便说两句便应了。”他笑罢,脸也沉了下来,继续说道,“南津这臭小子,吃里扒外,竟将我虎符盗去送给郡主——他若有本事将人弄到手就罢,不仅没那个能耐,还被她遣去了陇西守疆。主君既不站在他的立场替你想,那还配做他的主君吗?!再这样下去,我大魏国祚怕是要毁于妇人之手了!”
酉子抬额瞥了他一眼,恭敬道:“我家主人说,事成之后,定然会为大将军加官进爵,到时只要您想,小将军也会被召回的。”
宇文律点了点头,又问:“如今我同檀侍郎算是同仇敌忾,他除了托我送这些,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酉子看了堂中那几只上了锁的大箱子,笑了笑说:“没有了,只要将东西带到便可,不敢再劳烦大将军。”
宇文律说好,又请人将酉子送出了门。
酉子离开大将军府后,直接回禀檀沐庭。
檀沐庭正在锁凤台高处,酉子气喘吁吁地爬梯上来,暂歇了片刻后道:“主人,大将军那里一切都办妥了。”
檀沐庭回过身,一双清亮的眸子直直地看过来。
“你办得很好。”
酉子又问:“那,下一步…”
“下一步便要清理户部了。”
萧扶光当日下午去为司马炼与沈磐送行。
宇文律已行至城门处,萧扶光看到外人,也不便多说,只是同沈磐递了个眼色,算是要他一路保重。
这番眼神看在宇文律等人眼中,只当是她在同沈磐眉来眼去——说不定自己那傻儿子当初也是这样上的当。如此一来,心中更是轻蔑。
司马炼身边只一个少年来送,行囊轻简,一看便是常出门远游的。
他上了马,复又回头看了萧扶光一眼,也仅仅是一眼,随后策马南驰。
时间一晃而过,又过了几日,有人入大理寺爆出一起发生在数年前的惊天大案,直言户部尚书杨淮任河北地方推官时曾与分吏主事勾结,将税粮折成税银,又以税银低价大量购入粮米充税,以赚取高价差额损公肥私。
萧扶光听后震惊不已,使人去查证,果然从杨淮家中搜出罪证,票据一应齐全。
大理寺与刑部会审,杨淮倒也是条汉子,直接供认所有罪行,被刑部收押入狱——从爆出案件到杨淮伏罪,所用时间不过四日,抓捕朝廷及豫州官员共计二十六人入狱。
此案又称“豫州粮案”。
而户部群龙无首,左侍郎檀沐庭暂代尚书一职。
六月中旬时,萧扶光去狱中探望杨淮。
户部日日同钱打交道,户部的缺,都是肥缺,户部的长官,官至三公者不计其数,倘若这件事不曾发生过,杨淮再熬几年,说话比如今的袁阁老都有分量得多。
此时他披着头发,坐北朝南,仰面看着空荡荡的墙壁发怔。
狱卒见郡主驾临,忙不迭搬了椅子来请她坐。
杨淮听到动静,慢慢转过头来看她。
“此处膳食如何?杨大人中午用了什么?”她问,“我幼时常听说书人讲,狱中清汤寡水,吃得不好。”
杨淮以为她会问起粮案,未料到她却问起伙食来。
杨淮动了动嘴,答:“中午送来一碗粥,一个炊饼,一碟焖茄,一碗青菜。臣吃不下,菜只用了一半,牙齿不好,炊饼嚼不动。狱中养了条狗,骨瘦如柴,我便招来喂了它,它还没吃,就开始冲臣摇尾巴。”
萧扶光扭头朝狱卒吩咐了几声,狱卒看了杨淮一眼后点头哈腰地出去了。
“天气越热,紫茄越好吃。我从前常吃素,吃一夏都不腻。”她说罢顿了顿,忽然笑了,“我自小便怕狗,第一次跟狗接触时小阁老在侧,我担心害怕畜生被他知道,会叫他看轻了去,只能装作不怕。”
杨淮双手扶膝,问:“郡主来此,应当不止是为了说这些吧?”
“可我也知道,无论我问什么你都不会开口。”萧扶光道,“从前父王常说,户部的钱袋子惹不得,杨大人是其中最硬的那一个。我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我不能不信父王说过的话。我还听女眷们说杨大人俭省到了疯魔的地步,十几年不曾购置新衣,甚至为省盐不洁齿以致牙齿松动,难以咬硬食。”
“殿下是臣的伯乐,若非殿下提拔。”杨淮笑了,朝定合街的方向一拱手,“臣一辈子都要蜗居在豫州。”
“今夏尤其热,去岁不曾降雪,今年应是个短秋长冬。我担心长冬会有暴雪,少不得要提前作一手准备…”萧扶光对他道,“大人觉得,我父王在冬日前会来看您吗?”
杨淮放下手,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儿。
十数日前还当她是个一窍不通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自己看到工部账目气不打一处来,直奔内阁骂人,谁料做错了事的是皇太女,竟叫自己错怪了她——他回去也在琢磨,要不要再次登门道歉,可一来担心别人说自己媚上,二来登门少不得又要备礼,总之要出钱的事儿他打心里不愿意干,于是折腾到最后也没上门。
今日落了难,她竟不计前嫌地来了。
“应该会吧,郡主。”他问,“臣真的能等到殿下吗?”
“杨大人是不相信我吗?”
杨淮无奈地笑了笑:“事到如今,臣只能信您了。”
六月下旬,如山铁证在前,杨淮突然翻供。刑部再次审理,然而杨淮却借摄政王未现身为由拒绝受审,豫州粮案再次搁置。
七月初,昭义将军司马炼联合参将御史沈磐于临江发来急奏,称水寇为假,齐兵骚乱是真,并弹劾镇国大将军宇文律以“扰别处、勿扰临江”为由天价贿赂敌军。
萧扶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再调三千兵马前赴临江支援司马炼与沈磐。
而此时的宇文律通敌行贿数罪并罚,整个人被五花大绑关在室内。
他在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后,隔空雷霆暴喝:“檀沐庭,我屮你嫲!”
通敌等同叛国,是诛九族的死罪。
临江借调兵马后不久,萧扶光拨去的人马也及时赶到。司马炼谨慎多疑,沈磐又对山东周遭极为熟悉。二人深知魏人水性不比齐人,待对方前来叫阵时如何挑衅也拒不下水,而魏军气倒一大片,提枪要上,在被司马炼以不从军令为由打了二十棍,自此无人再上前。二人稳如泰山,哪怕对方追着骂道姥姥家也只当自己没姥姥,听不见。齐兵叫阵数日不应,粮草先绝,灰溜溜地开船要溜,此时司马炼下令叫骂,憋了数日的魏军终于得以火力全开,将齐军并慕容皇室十八代含在口中反复蹂躏,骂得那叫一个脏。齐军早已竭力,粮饷不继,一顿狗血淋头下来,精神几欲崩溃。有几个血性人物将船只驶向岸边,却不料司马炼与沈磐打配合,正埋伏在岸边候着,于是兵不血刃擒下敌军二百,当众斩首,此战告捷。
捷报传入帝京时,萧扶光自是高兴的。可两个年轻人冒尖,多的是人看不下去,加上同去临江的大将军宇文律通敌一事被揭露,不少人认为这是司马炼或沈磐给大将军挖下的坑。
于是有几人联合上书,恳请召回二人后严厉惩戒。
萧扶光看了两眼,直接将联名奏书摔在人面上。
大堂内呼啦啦跪了一地。
萧扶光端坐在正中央,道:“司马炼和沈磐在用兵上顶多算初出茅庐,却是难得隐忍刚毅,他们二人的年纪就算加起来也不如朝中许多大人的年岁长,我在此试问诸位:你们在二十出头时都在做什么?若有上千人指着你们鼻子骂,你们又能忍多久?”
众臣默不作声,因为大家二十出头的时候还在考功名,或是六部翰林院地方一不入流官员罢了。气血方刚的时候,莫说一千人骂自己,便是一个人多骂两句便要上去同人拼命了。
“真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啊。”她嘲道,“各位今日开了这个口要弹劾他们,也不过看我年轻,觉得好拿捏罢了。今日为难我的,当年想必也为难过我父王吧?诸位除却长我数十年,尊卑不分,眼中只有长幼了?”
众臣将腰下得更低了。
“五年未有战事,如今看来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死的不是尔等子民,如今又未见其人,所以才能大言不惭地说是沈磐和司马炼坑害大将军。”她说着,随手拿起奏书点了两个人名,“内阁的椅子既然坐得刺挠,我也不强留,即刻起去养马场喂马吧!”
她不顾底下人磕头求饶,命人将那二人拖了出去。
眼看着同僚仕途中断,余下人吓得不敢吭声。萧扶光又问了两句,无人再敢站出来反对,直接将奏书撕碎作废。
袁阁老看在眼中,待下值时悄悄进了趟宫。
他去万清福地求见皇帝,阮偲却说陛下近日修炼颇有心得,不见大臣。
袁阁老实在着急,再央道:“外面快要翻了天了,让我见陛下吧!”
阮偲心不甘情不愿地进了神殿,过了不一会儿后又出来了。
“进去吧。”
袁阁老入大殿后,见皇帝正坐在太极座上,本就天生一张绝色容颜,而今愈加容光焕发,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奇异热烈的朝气。
他睁开眼看向袁阁老,问:“有何事要禀?”
袁阁老伏地磕了个头,将临江一战始末及今日萧扶光在内阁所言尽数报之。
皇帝的眼睛尤其明亮,在听到他所言后,面上渐渐开始不耐烦。
“这等小事,有必要特地告知朕吗?”
袁阁老愣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忙道:“陛下!宇文大将军还未归朝,怎能听信司马炼和沈磐二人的一面之词呢?!”
话音刚落,侧门突然被打开,一位身着道袍的宫娥款款而至,双膝跪地将托盘举过头顶,道:“陛下,申时三刻,金气旺于西,运气养肺,可调息如龟,长寿大吉。”
皇帝听后十分高兴,伸手将她呈上的碗掀开。
袁阁老一看,赫然是一枚金得发红的丹药。
皇帝将丹吞下,闭眼调息片刻,额头有汗珠渗出,再睁眼时双目微微赤红。
袁阁老登时便知道眼前这莫名熟悉的女子是哪个了——她是司马炼之妻,如今被封为妙通仙媛的秦仙媛。
这样便说得开了,有秦仙媛在,司马炼自会节节高升。不仅如此,司马炼同檀沐庭交好,檀沐庭又是皇太女的驸马,宇文律不过是前驸马宇文渡的爹,废弃一枚而已。今日他说司马炼与沈磐联手陷害宇文律,皇帝又怎会信他?
果然,皇帝蹙眉看着他,问:“袁阁老刚刚说什么?”
袁阁老再拜,小声道:“臣方才已琢磨通了,司马炼为人谦恭,做事谨慎,想来应是大将军一时犯了糊涂…”
“以后这种小事就不要来犯朕了。”皇帝拧着眉心,眼角青筋跳了一下。
袁阁老吓了一跳,连忙告退。
秦仙媛见人出去后,扭头迎上皇帝的眼睛,轻笑着捉住他手臂,将人朝着西面偏殿走去。
袁阁老出了万清福地后,满心都是纳闷。
他看了姜崇道一眼,又拉住阮偲走到旁边。
“阮公公,你有没有觉得,陛下有些不对劲儿?”
阮偲一双浑浊的眼珠微微一动,“瞧阁老说的,陛下怎么不对劲儿了?”
袁阁老说:“方才妙通仙媛喂陛下吃了一颗丹,陛下服用之后,眼睛红得跟那兔子似的,满脸都是汗,我瞧着难受极了…公公您说,会不会是那丹有问题啊?”
“阁老说得这叫什么话!”阮偲沉了脸,“这丹可是陛下自个儿炼的,阁老说丹药有问题,岂不是说陛下的方子不对?您这不打陛下的脸嘛!”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阮偲佯怒道,“阁老觉得陛下本事不高,练不得这个,不妨直接同陛下说。我一个宦官,我懂什么呀!您告诉了我,我总不能再告诉陛下去吧?”
袁阁老拽住了他的袖子,连连赔罪:“就咱们随便说说,千万别告诉陛下!”说罢又添了一句,“罢了,原是我多心了,公公莫计较,也别告诉别人。”
阮偲哼了一声,“怀疑陛下的事儿我可干不出来,阁老今日说这话,我只能没听过。”
袁阁老千恩万谢,赶在日落前出了万清福地。
二战捷报传来时,帝京将入七月。
七月流火,天气原该转凉,然而帝京不论白天夜晚,依旧燥热得令人浑身发烫。
萧扶光在冰堆旁拆了急报,这一战依然是司马炼首发,沈磐坐镇其后。司马炼绕过水路偷袭齐军大营,被发现后迅速后撤,沈磐接应而来,直接炸毁桥梁三座,困住前来报复的齐军。陆路既不通,齐军再次下水上船,却又回到首战原点,今非昔比,这次他们未占到便宜,叫阵气势弱了几分,最后再次被活捉几船人。两战失意之下,慕容皇室不得已出面,声称主将有反叛之意,斩首后上供求和。司马炼与沈磐签订和约,随后撤兵返回帝京。
然后奏报还提到一件事,便是宇文律在回京路上失踪。
相较于二战全胜,大将军失踪倒算不上什么大事了。恰恰因为如此,更加坐实了其通敌罪名。
萧扶光尚有一丝仁善之心,她记得宇文渡曾说过,宇文律暴虐急色,后宅虽多,却无一怀妊。于是只拿下宇文氏族人,将大将军府包围,又暗中遣散其妾侍,也算做了件功德事。
七月中旬时,司马炼同沈磐回京。
因司马炼在朝中名声不好,二人原打算悄悄进城,不料捷报早已传遍帝京——在镇国大将军与荣王之后,难得有人真刀真枪地同齐军相对,战事虽小,却是替五年前济蕲一战出了口恶气。于是他们进城时不少人主动相迎,一度堵得城门水泄不通。
萧扶光很是高兴,为避免骚乱,不便出内阁,却带了不少人早早地等在大门前。
华品瑜一直看她,脸上笑意从未间断过。
“老师也高兴吗?”她问,“您笑得好开心。”
华品瑜摇了摇头:“为师不是为他们高兴,为师是替你高兴。”
“我又没有功劳。”萧扶光一头雾水。
“你明明厌恶司马炼,却依然肯用他。”华品瑜指着她手中提前写好的诏书道,“他有功,你有赏,你的赏赐是真心实意,而不是做给别人看,这便是秉公之德。阿扶,你有君主之相了。”
华品瑜极少夸她,而今一下将她夸到天上去,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十分不习惯。
“老师好浮夸。”她转过身去,笑够了之后才抻平嘴角转回来。
司马炼与沈磐回内阁复命时,骑的还是战马,身上穿的还是去时那身衣裳,而今已有多处磨损。腰间破得厉害,索性穿了件腰甲掩着,然而经过长时间奔驰,早已模糊了血肉一片。
萧扶光未料二人如此狼狈,想了想,还是先派车将二人送回各自家中。
下午时她提前离开内阁,先来到清枝胡同的沈家。
沈淑宁刚从井里将湃好的瓜拿上来,便听有人敲门,开门之后发现是光献郡主,两只眼睛都弯成月牙。
“哥哥在睡觉。”沈淑宁说,“他是连夜赶回来的,没休息好。”
萧扶光命人将赏赐抬进门,道:“那这两日便让他好好歇一歇。”说罢看了看院落,又道,“你哥哥马上就要升官了,再住这里不大合适,要不要换个大点儿的宅子?”
“就我们兄妹俩,要那么大的地方做什么?我们还年轻,有手有脚的,什么都能自己做,也不想买仆人。”沈淑宁笑说。
萧扶光想了想,道:“姜公公在定合街前街有一座宅院,也不大,隔壁更玲珑一些,我帮你们留意着?”
定合街是好地方,周边住的全是达官贵人,风水极旺。只是价格一向昂贵,沈家兄妹起初也不知自己最后会定居在何处,这才在清枝胡同勉强对付一下。
而今萧扶光提起,沈淑宁不免有些心动——漂泊惯了的人,哪里会不想住进风水好宅中呢?
正当沈淑宁难得扭捏时,沈磐自卧房走了出来。
“那就有劳郡主了。”
沈淑宁回头看了看他,又笑着同萧扶光道:“你们聊,我去切瓜。”说罢抱着瓜去了厨房。
萧扶光站在墙下,听沈磐讲述这一个月来所发生之事。
“臣与司马炼带兵赶赴临江时,军中多有不忿,毕竟行伍出身的多是些粗人,说起话来直来直去,他们早前便听说司马炼之名,私下说他是‘绿头将军’,十分难听,司马炼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要挑刺,司马炼的命令,他们也阳奉阴违,对此他却从未有过一句怨言。直至首战时,对方叫阵骂声实在难听,连臣都一度忍不住,但司马炼却叫我们忍着。忍了三日之后实在忍不住,那些人索性直接当面骂起他来…这种情形之下臣是忍不得的,可司马炼偏偏能忍得。他将第一个开口的打了军棍,却没有让人使力,以致于二十棍之后那人还能下地行走。当时我便觉得,他不挟私报复,是个厉害人。后来果然让臣猜中了,他在等齐人粮草先绝,等他们气衰时攻心。
初战告捷后,军中对他看法转变许多,却不乏有人依然厌恶他——毕竟大家都是腰上别着脑袋的背井离乡之人,最看重的便是家中妻子老母,有司马炼献妻在前,只那一战不大可能令大家对他看法转变。可二战前夕,他只是知会于臣,他带人进攻,要臣接应断后便可,还自行立下军令状,若是失败,所有后果由他一人承担。臣承认臣也在赌,赌他的能力和良心——臣果然赌赢了,司马炼带八十人深入敌营,烧了齐军粮草与主将大帐。自那之后,便再无人说他一句不是。”
沈磐娓娓道来,萧扶光听得心潮起伏不定。
“此战功劳在他,并不在臣。”沈磐慢慢道,“司马炼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郡主若是有心招揽,还需费一番心思;若招揽不成,臣认为他留不得。这种人若为陛下所用,早晚会成祸害。”
“此前司马炼确有此意,只是…”萧扶光抱臂沉思,想起在天仪山庄的那一夜,便有些说不出口了。
都说女子心思深,可她总有些看不透司马炼。
沈磐以为她是介意司马炼同小阁老面貌过于相似,也没有多话,只提醒一句:“司马炼功高,无论如何,郡主都不要寒了将士们的心。”
萧扶光抬起头,笑着说好。
沈淑宁将瓜籽除去,切得整整齐齐放进盘中。
她端出来时却只见沈磐一人,张望着问:“咦?郡主呢?”
“郡主刚走。”沈磐低头看了看瓜,蹙眉问,“怎么平时也没见你挑过籽?”
“那是因为郡主娇贵。”沈淑宁看了他一眼,“哥哥还是自己吐籽吧。”
端盘进屋时,沈淑宁忽然想起一件事。
“司马炼还借了咱们二百两银子呐,借据我还收着…这回你同他一起去临江,他还给你没有?”
不缺钱花又囫囵过日子的沈磐对此从未上心过,直到妹妹提醒,他才想起这件事,“…我忘了。”
“跟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你就一次都没想起来过。”沈淑宁气得翻白眼,“他肯定想起来了,就是不告诉你,他定是不打算还了!”
沈磐摇头:“我总觉得,他不是那种人…”
沈淑宁又生气了,直接进了屋,没再搭理他。
萧扶光心事重重地回到定合街。
她望着王府门前宏大的牌匾,脑子里想的依然是沈磐方才所言。
若事实真如他所说,司马炼是个厉害人,断断不能让他继续为檀沐庭做事了,否则日后必成大患。
这样想着,她慢慢来到定合街东街。
状元府门前依然寥落,毕竟这一战于别人而言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对他来说,一个月里有二十天都在忍受煎熬。人言可畏,他应该是体会到极致了。
门口出来个蓝衣少年,正是司马炼走前唯一送行的那一位。
他看到萧扶光,顿时笑开了脸,奔上前来磕了个头,仰头道:“郡主来了?快请进,我家主人一直等着您呢。”
帝都雪大(八)
定合街一带都是风水绝佳之地,多少达官显贵皆居住在此。状元府邸又是皇帝亲赐,更不会差到哪里去。
萧扶光进门时还有些诧异,听这叫竹斋的仆人讲,司马炼一直在等她,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来一样。
若非她相信沈磐的为人,几乎就以为是这二人一唱一和,就为了降低她的警惕之心了。
她跟着竹斋穿过前堂,随口一问道:“你跟你们主人多久了?”
“回郡主的话,才几个月,还不到半年。”竹斋答,“小人是檀大人赏给主人的。”
“你是檀沐庭的人?”萧扶光秀气的眉头微微一拧。
竹斋欠了欠身子:“从前是,跟了主人后便不是了。今后只为主人一人赴汤蹈火。”
“好一个识时务的奴婢。”萧扶光冷笑,“还是说,有其主必有其仆?”
竹斋一早便被提醒过,如今见她阴阳自己,不仅不生气,反而更加恭顺了。
“檀大人御下严苛,小人这种人,在檀大人手底下是活不下来的。”他笑了笑,“若非主人出手相助,小人现在该是被野狗咬得骨头都不剩了。小人感激主人恩情,愿意侍奉主人。郡主如何说小人都不要紧,只是凡事请三思,我们主人不像外间传得那样坏。”
说话间二人便到了正厅,厅前挂了一面玛瑙琉璃帘子,竹斋伸手一扶,声音清脆响亮。
一股不同于外间燥焖的清亮扑面而来,令萧扶光通体舒畅。
她轻哼一声,也不看竹斋,抬步走了进去。
厅内陈设简单,四张沉香椅两张沉香案,一架白鹤屏风,两座香炉便无了。若仔细看,四角和屋檐都置了冰。
萧扶光心道怪不得这般凉快,这司马炼倒是会享受。
她入座后,竹斋端了茶点上来。
“沈御史说,他和你家主人为提早回京昼夜赶路。”萧扶光随口道,“你家主人在休息吧?”
“没有。”竹斋说,“他料到郡主会来,一直在等着您,不敢休息。”
萧扶光蹙眉:“我若不来,他便不打算睡了?”
“应是如此。”
萧扶光心说好个司马炼,原就是这样媚主的,怪不得能讨皇帝欢心。若是换成她,她早便睡大觉去了。
“既然是一早便候着,怎么现在都不见人来?”她问。
竹斋答:“主人几日不曾沐浴,又一直在赶路,唯恐冒犯了郡主,正在沐浴。”
萧扶光鼻子动了动,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自己在峄城时还不愿沾水,如今沐浴倒是不成问题了。又想起距峄城那时已过去两年,心中感叹光阴如梭。
不知何时竹斋已退了出去,只留她一人在厅中。
她闲来无事,起身走到屏风前观鹤。
屏风是白绢为底,上面绣有一只成年白鹤,它细长的双脚踩在碎石缝中,沁出点点殷红,正对日引颈长唳。
正看得出神,冷不丁发现白底投下一道阴影。她慢慢仰头,见司马炼正站在屏后,带着满身水汽。
他长发未来得及擦干,垂在肩头,已经洇湿了一大片。
“郡主喜欢这个吗?”他问。
萧扶光摇头:“不喜欢。”
他高声唤来竹斋,指着屏风道:“送到银象苑。”
萧扶光瞬间变了脸:“我说,我不喜欢。”
司马炼像是没听到似的,指挥竹斋喊了人手来将屏风移走。
萧扶光眼睁睁地看着厅中变得空空荡荡,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谢谢他。
“郡主早晚会喜欢的。”他认真地道。
没了屏风相隔,她便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面孔。
这一个月他吃了不少苦,原本白玉似的面孔上晒红了一层——皮肤白的人,越晒越红,这是伤了皮了,若是不养,长此以往下去,白面皮也会晒黑。
萧扶光平复了心头愠恼之意,闭了闭眼,不再看他那张脸——每次一看到,总会想起司马廷玉,一时间难免要混淆,这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事。
再睁眼时,她双眼变得异常清明。
“临江的事,我已听沈磐说过了。”她道,“受了那样的委屈,却还能立下大功,司马炼,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早已写好了手谕,保你的委屈不白受…”她又顿了顿,“只是,若是不跟着檀沐庭他们就更好了。”
司马炼没有自夸,也没有说檀沐庭的不是。
他一直俯首听她讲话,极为认真的模样。
湿哒哒的头发依然垂在肩头,水珠儿一滴一滴地落在他脚边,有些入了上衣里,竟勾勒出了他的身形。
萧扶光看着眼前沟壑分明的前胸,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恍然大悟——这司马炼说在等她,原是打算用这一招美男计。
可惜曾经沧海难为水,但凡吃过好的,哪里还会惦记小野菜?
她冷下一张脸,道:“你若执迷不悟,不管日后立多大的功劳,只要站在我对面,依旧是我的敌人。如今我父王不在内阁,内阁到底多是他的人,不过入了阁罢了,不要想着靠功勋去改变什么——若说功勋,无人比宇文律更大,还不是因为你们一句话,他便翻了船?”说罢见他依然没有要遮掩上半身的意思,掩嘴轻咳了一下。
司马炼浑然不觉,以为她真是问起宇文律一事,直接说道:“当初镇国大将军与我们同赴临江,臣与沈御史不过是收拾了一两件包袱,而大将军却携带六只铁箱,当时臣便觉得不对,命人在暗中观察。未到临江时,大将军声称有要事要办便先行离开,却在同齐人交易时被我们抓了个现行,箱中装的是珠宝黄金。大将军声称自己是被奸人所害,我们也担心这是一场误会,索性将其带回关在地下,等回京时再行审问。可就在回京前夕,大将军却逃走了。若非他心中有鬼,为何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