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分之一》——by丁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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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的话一跳一跳的,像老留声机坏了跳针,劈劈啪啪。
我的绝望一层层加深,事情居然闹到了教育厅,连县长都跳过了,呵,什么求情,检举者到底投了多少个地方?
我说:“要如何?开除?勒令退学?不用客气,我接受。”
老曹狠瞪我一眼,大概气我的不识时务。
教务主任托了托眼镜:“学校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了,更不想做绝,现在最好的解决方式只有一个。”
“什么?”我的语气竟然出奇的平静。
“请你自动退学,学校将不在你的档案上记录任何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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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那个时候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我嚣张我狂妄我恣意放纵青春所有的能量。我其实没什么野心,只是想把自己份内的事情做好,只是想和喜欢的人分享所有的悲哀喜乐,我甘于自己平凡的家庭和平凡的学生身份,虽然我喜欢上了一个(应该说是两个)男孩,但是我单纯地以为只要他愿意我愿意,别人就不应该怎么样。
事实证明我错了。
人的嫉妒心是件很可怕的东西,人们记仇的能力也远远超过祈祷和平的力量,仇恨像经年未洒一滴雨的森林,星星之火就能酿成熊熊之势。
我猜想这卷录象带是小邱搞的鬼,但是我搞不清楚他到底拍了什么,十八禁?儿童不宜?
最关键的一点,他如此煞费心机置我于死地到底为何?
可是,现在不是思索这些芝麻小事的时候,我要面对的是学校代表的正义力量,在这个素来以作风严谨高升学率取胜的重点高中,早恋已是非常见不得人的事,更别说同性恋情了。
我说:“好吧,我退学。”
我是那么的幼稚,那么的冲动,无法意识到这将彻底改变我的一生,我自以为勇敢决断地面对了这个残酷的事实,而不知着一句话就改变了几个人的命运。
齐戈一直沉默着,目光深沉,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在乎任何人的目光。
老曹领着我回教室,说让我清理一下有用的东西,我呵呵地笑,学都不能上了,还要那些书做什么?我说扔了吧扔了吧,要不就卖给收破烂的好了,好歹也能换几块钱做班费。
老曹只顾低着头走路,走到空旷的操场时,他忽然狠狠地骂:“你个混帐王八羔子!什么不好学,偏偏学这种东西?你这是自己挖坑埋自己,你懂吗?你懂吗!”
我无言。
我明白,即使这个学校里所有的人都对我充满了敌意,这个矮墩墩胖乎乎的男人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对我真情一片,这种情义甚至超越了师生,而是一种类似于忘年交的惺惺相惜,虽然我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一些他疯狂青春的鳞爪,而我的野蛮青春却是在的眼皮底下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老曹说:“真想狠狠揍你一顿。”
我说:“你揍吧,你揍吧,让我永远记住这个伤痛。”
老曹举起手来,我看着他,看见这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忽然间泪如狂雨,手掌颤抖得再举不高半寸。
我抱住他,拍着他的肩膀,似乎受伤的人是他而不是我,我闭上眼,天地一片漆黑,我说:“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咱们再相聚,保重!”
我转身离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走出校园,想直接回家看看爹娘,可是秦深在我的心头如利刃高悬,我担心他是不是也和我有相同的遭遇,我先跑回他住的公寓,房子的门锁着,我开锁进去,一切正常,和早晨离开时毫无差异。
我坐下来,猛灌两杯冰水,然后把校长亲手交给我的录象带送进机子,开头的画面是沙啦啦一片空白,跳来跳去的条纹,然后突然清晰,一个情欲高涨扭曲变形的脸部特写,然后是紧紧纠缠的两具躯体……
现在我可以很明白地知道小邱为什么这么做了,在画面中,所有秦深的镜头都做了技术性处理,看不清他的脸,而我的面部总是在以特写的形式出现。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激情表演,居然觉得自己蛮性感的,看来秦深的心理测验还挺准,我真是个超级自恋狂,呵呵……
关掉画面,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喂?请问你找谁?”
听到娘的声音,我突然大脑一片空白,抱着话筒痴痴发呆。
“喂?玺……儿?是你吗?玺儿?”娘的声音忽然焦躁起来,“玺儿,孩子,你说话呀!”
我的泪水无声地向下淌,我知道爹娘肯定也收到了那盘带子,现在再说什么也是无益。
“玺儿,你快回家来,别让爹娘担心,好吗?”娘已经哽咽难言,“孩子,我的孩子,不管出了什么事,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啊!”
我终于清醒过来,忽然间就意识到这样的事情已不是我那年迈的父母所能承受的,如果真的爱他们,我应该识相地选择离开。
我说:“娘,没事,我好着呢!你和爹的身体都不太好,平时要注意保养,我遇到点事,但这不会把我怎么样,我是韩玺,我是爹娘的孩子呀……我会好好的,娘,等我完全好了再来看您。”
“玺儿!”娘在那边大喊,“你在说什么傻话?你快回来呀!你快回来呀!”
“娘,谢谢二老这十六年来对我的养育之恩,这一生,您二老就是我韩玺的亲爹亲娘,不管我以后漂流到哪里,我知道我有根,我是有家的孩子,我知足了。”
“玺儿,你千万别做傻事啊!齐戈早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们了,孩子,跟他回上海吧,那里是大城市,那里会更适合你的,玺儿,只要记住,你永远是娘的孩子。”
我挂掉电话,嚎啕大哭惊天动地。
秦深何时进来的,我不知道,我头昏眼花,我也许在咆哮着说我韩玺不是孬种我还会是英雄,可泪水模糊了一天一地,让这咆哮也变成抽抽噎噎。
秦深抱我到床上,喂我喝水,他说了些什么我已不记得,然后我昏睡过去。
我是在一阵刺耳的铃声中醒来的,我晃晃荡荡地下了床拿起话筒,马瑞在那边喊:“玺,快来二中后门,要出人命了,秦深快疯了!”
我扔掉话筒就朝外跑,我的那些痛不欲生全抛在了九天云外,只在想秦深秦深秦深,你可不能犯傻,我毁了,不能你也毁了呀!
秦深显然是有备而来,在那个僻静的街头角落,秦白的手下围成了一堵人墙,他就在圆圈中,小邱已经被打得没有人形,蜷缩在地上,像只狗一样地抽搐。
秦深的眼睛赤红,头发凌乱,还在对毫无招架之力的小邱拳打脚踢,我冲进去:“够了!够了!”
秦深抬起头来,冷冷地扫了我一眼,面目狰狞,杀伐之气如此浓重以致印堂发黑,我暗叫不妙他真的要发疯了,正想该如何阻止,秦深已经从怀里抽出了枪,如此近的距离,不瞄准也会打个百分百,他咬牙切齿,我来不及多想飞身过去,如此近如此近如此近!
子弹穿过我的左臂飞出,我呻吟着倒下去,秦深一瞬间面色如鬼,他扔掉枪抱住我,冲我狂乱地喉:“你疯啦!你疯啦!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打死你!你——”
是的,再有稍稍的偏差,子弹就不是穿过我的胳膊,而是我的脑袋了。
我虚弱地笑:“真荣幸,挨你两枪了。”
秦深抱着我痛哭失声,边哭边打我:“你这个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我笑着说:“真要是死,死在你手里我才乐意呢。”
秦深恨不得把我揉捏成灰:“你的命是我的,不许你说这种话!不许!不许!不许!”
秦白的手下把我们抬进车子里,车子直奔秦宅。
秦深一路上一直不停地说:“我不许你离开我!不许……不许……不许……”
在秦宅,还是那名医生给我疗伤。
想来真是好笑,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的左右胳膊各中一枪,而打我的人都是秦深,第一枪是他为了阻止我杀人,第二枪是我为了阻止他杀人,秦白曾说他是最憎恨枪的了,可是——
我的心除了无边的歉疚,就是无法抑止的怜惜,这个傻男孩啊!
第二天醒来时,看到床头前跪着一个人。
“小邱?”我吃力地坐起来。
“韩玺。”小邱的身体比那时马瑞的样子更惨,我担心他随时会昏倒,他却坚持跪着,他用头一下一下用力地磕着地板:“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我罪该万死,我……”
“你先起来。”我摆摆手,示意他别那么激动,我轻轻地笑:“小邱,其实你也是爱着秦深的吧?”
小邱泪流满面:“那已经是过去了,我知道深哥为什么会选择你了,我终于知道了……我死也想不到你会替我挨那一枪,我……和你比,我狗屎不如!”
“别那么贬低自己。”我笑,“我能理解你喜欢秦深的感情,可怜我到最后一刻才发现自己也是如此如此地爱着他。”
“韩玺,你打我吧骂我吧,否则我会痛苦一辈子,我会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个人。”小邱依然在地板上砰砰地叩头。
我下床搀扶起他,事到如今,怨恨谁也无济于事,我拍拍他的肩:“我们爱上同一个人也算是缘分,要是你真心忏悔,就答应我一件事,在我回来之前,替我好好地照顾秦深吧,他表面上坚强,实际脆弱的一塌糊涂,没人看着,我放心不下。”
“你要去哪里?”
“也许是上海,也许北京,也许任何一个地方,让我暂时离开这里,这里已经充满了太多的戾气,我必须远离。”我淡淡地笑,“青春来得太快,爱情来得太猛,把我们打得措手不及,于是我们就一路磕磕碰碰,跌撞地伤痕累累,我们都应该静一静,好好地想想人生的大事了。”
小邱点点头:“我可以叫你一声大哥么?”
我一怔,小邱说:“虽然我小邱不是个东西,但我还分得出什么是人物什么是动物,我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这样崇拜过一个人——跟着秦深是因为爱慕着他,可是——小邱是真心想结交大哥。”
我皱皱眉,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最终还是点了头,于是我有了生平第一个兄弟,一个以后跟了我一辈子,把忠诚当生命的兄弟。
我给齐戈打电话,我说我要离开这里,齐戈说我明白,我已经为你做好了一切准备,你人生的档案上还是一片洁白,我虚无地笑,我就是我,档案顶个屁用!
当天晚上,我蹬上了齐戈的私人飞机,飞向上海,飞往那个光怪陆离的城市。
我没有见任何人,包括秦深。死别已恻恻,生离更戚戚,我怕他承受不了,小邱已答应我照顾他,我相信小邱。
坐在飞机上,看窗外的星光闪烁,我看见每颗星星上都写着离别,我默默念叨着:
当我们和现实面对面的时候,不管高兴还是哭泣,我们都无路可退,只有向前。
所以——
深儿,你要坚强。
所以——
韩玺,你要坚强。
【第一部完】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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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第一部终于完稿,整整三十六个日夜,无一刻的缓息,即使睡梦中,那些似曾相识的情节也在缠绕着我,只有不停地写啊写啊写。
终于写完了,心情却无法放轻松,也许这样的结尾太沉重,但人生就是如此,总会让我们遭遇意想不到的变故,在这个充满变数的时代,我们不知道下一秒我们会怎么样,韩玺也是如此。
小时候,有个盲人算命师给我母亲算卦,他说你最小的孩子终要离开你,你离世时他正距你千里万里。
我们从没当过真,我中途辍学过,大病过,在家也闲置了许久,那时候,我比韩玺还苦闷,毕竟韩玺还有一个“齐戈”这样的强势靠山,而我,一无所有,我对母亲说:“我完了,也许要你养一辈子。”
母亲说:“养就养,养了这么多年了,还怕再多个几年不成。”
可是我毕竟不能容忍这样无所事事的生活,我离开了家,奔赴远方,以前也多次离开家,读书,旅游,以及其他的离家,但是只有这次,当坐在车上,看着家乡越来越远,突然就悲从中来,盲人的话就像无情的偈语浮现心头。
可是,我告诉自己,你要坚强。
我也同样对韩玺说:你要坚强。
当所有的一切都远离,最起码,我们还坚强,我们还有对幸福的无限向往……
丁宁
2002/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