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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情阅微》——by丁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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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晴湖的到来意味着归乡的日子近了,可王兰洲心里竟激不起一星半点的似箭归心,反是满满的别离愁绪。

  湛蓝的天空抹上了几丝艳霞,红了半边。

  王兰洲缓步走出了庄院大门,见平旷田原上点缀着零落房舍,让暮色曚暧了形影,几缕炊烟袅袅地依风攀上了天,融在晚霞里。草浪起伏,随风流动成波,鼓奏出一曲熟悉的曲韵。

  这样的夕暮是现下的王兰洲怕见的,因此不由后悔,怨责着自己怎地又管不住自己的双脚。

  远远的前方,一个身影从高粱田里直起身来,望见那个影子,王兰洲怔然,但双腿却在心底泛起犹豫前不自觉地移动,朝那个发现他的存在后,瞬间绽出笑颜的人儿走去。

  距离逐渐拉近,可王兰洲眼里的那张容颜却一如初望见时般清晰,不曾变动,仿佛之间的距离从一起始就是这般近。

  「王老爷。」

  「。」为着心里的不自在,王兰洲有点儿别扭地微笑点头,「天晚了,还在干活儿?」尽量想装得平常,却在语尾的颤音间不经意地泄漏心绪。

  「我都做完了,正准备吃饭去。」黎湑一如往常,脸上神色丝毫没变,仿佛前些天的那个月夜并不存在似的。他将挽高的袖子拉下,「王老爷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虽说您的伤好了,但总还是保重些的好。」

  王兰洲不知该说些什么,因此沉默着。

  「庄子里恐怕开饭了,我扶您回去吧!」黎湑说着,手便搀上了王兰洲的肘弯。

  王兰洲想说些什么,可心乱着,一时说不出来,只好任黎湑搀着自己,两人缓缓向着庄院走去。王兰洲看着黎湑的侧影,强自压下心底涌起的悸动,竭力维持平静地唤道:

  「黎湑。」

  黎湑闻言抬转过头,看着王兰洲。

  「你……你觉得在这儿的日子过得如何?」

  黎湑的眼里有一抹不解,不明白王兰洲为何这么问,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答道:

  「还好,反正就是过日子嘛!」

  「呃……过两天……我就要离开这儿了。」

  「王老爷……」黎湑垂下眼眸,「要走了?」

  「嗯。」王兰洲点头,「我的伤全好了,也不该再继续叨扰下去了……」

  「喔……」简单地应了声,这个突来的讯息让黎湑沉默。

  「我刚跟你家老爷提过了,我打算带你跟我一起回去,他也答应了。」

  黎湑闻言飞快地抬起眼眸,眼里闪动着惊喜,「真的?」

  「。」言出之后漾在黎湑脸上的愉悦让王兰洲差点看得失神,连忙拉转心思,继续说道:

  「这次你救了我,我也没什么能回报你的,所以想、想……带你回去,我儿子晴湖在苏州有间绸缎铺子还缺个人手……或你要有兴趣,我也可以安排你到我相熟的朋友的纸坊做事,看你早日成家立业,我这心也就安了。」

  黎湑没答腔,只是慢慢转开视线,沉默地看着脚下地面。

  「怎么?你不愿意?」

  黎湑站定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王兰洲。浅蓝暮影染得那双凝神注视着他的眸子里呈现一片忧伤色彩,黑亮发上微微蒙着一层淡光,像抹初升的月般薄弱,仿佛随时要碎。

  「王老爷想带我走……只是因为我救了王老爷?」

  细微的声音溜进王兰洲耳中,叫他的心猛地抽紧。讷讷地接不上话,却听黎湑自伤自弃似地轻笑了声,续说道:

  「当我发现倒在高粱田里的那个受伤的人竟然是王老爷时,我心里真的高兴得不得了……离开家乡一路北上,我心里装着的是个痴念头——那年遇到您是在往山东的路上……」

  听着黎湑突然扯起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来,王兰洲不知怎地害怕了起来,闪烁的眸光泄漏逃避的意图。

  「这么多年过去,想老爷在官场上必然平步青云,不知早高升到哪儿去了呢!可我虽知道这是大海里捞针,还是一路来到了这里……那日,在高粱田里发现有个人倒在那儿,腿上受了伤晕过去,我将那人的身子翻转过来,看清了那张脸时——」

  「别说了。」语尾音调降低,王兰洲别过头去。

  黎湑不应,径直说下去,「我心里感谢老天,可谢的不是老天给了我个机会还您的大恩,而是感谢老天可怜我,终于让我找到了老爷。」

  坦直投过来的视线窒了王兰洲的呼吸。这是早已清楚地写在那双清澈眸子里的讯息,从每个投递过来的视线、每个闪动的微笑……黎湑的一切心情早于眸底尽泄,嵌入了王兰洲的心版上。只是他一直躲着,不愿听黎湑说白,隐约地,他知道,其实他躲的不是黎湑,而是怕听自己说白了。

  「这……你说的这是……」王兰洲支吾着,「我……」

  「能得再一次像这样跟在老爷身边,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可……我不要老爷是为了这个原因让我有幸再一次跟着您……」黎湑握紧了拳头,双肩微颤,「说我不识抬举也好,倘若老爷只是为了还我这份——所谓的『救命之恩』……」

  「不这样说,你要我怎么说呢?」王兰洲沉声问着,「我已年近半百,你也已长大成人……」

  黎湑沉默,肩上的力量松了。

  「过去的事,你别放在心上,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好……许是你幼年失怙,所以将我套上了你爹的影子,可我……唉……我不是嫌弃你,你要愿意,尽可以当我是你爹,让我为你打算……不谈恩、不谈补过,就叙这父子缘分。」

  抬眼望着王兰洲,黎湑的眼瞳盈润,映上初闪的星光。

  ——王兰洲的意思,他明白。

  「既然老爷这样说,一切就依老爷的意思吧!」说着,黎湑搀着王兰洲的手臂,再度扶着王兰洲走向庄院大门。

  得到黎湑的允诺,王兰洲本该喜慰,可不知为何,他感觉左胸下的心口微微疼了起来。
男情阅微
——暮江帆影(终)——

 

  十五的月,一枚圆圆亮亮,银盘似的挂在树梢上。枯枝冷月,在寒风中曳出初冬的凄清。

  黎湑在王兰洲住的那进院子里的一间厢房帮着打点行李。自王兰洲跟邢秋圃开口说要带黎湑回乡,且获得黎湑同意后,邢秋圃就让黎湑缴回田边的那间小屋,改让黎湑住进庄子里来。

  「二爷,您说的那几样东西都打包好了,」黎湑走向正在清点物什的王晴湖,「另外,还有这里邢老爷送的,也都装在一口箱子里。」

  「唔嗯。」王晴湖点点头,表示听到。

  黎湑见王晴湖再没别的吩咐,便垂手退到一边廊柱下,却听得王晴湖叫唤,道:

  「对了,黎湑。」王晴湖对黎湑招着手。

  「二爷还有什么吩咐?」黎湑跑回王晴湖跟前。

  王晴湖笑着问道:

  「老爷说要收你做义子的事儿,你听说了?」

  黎湑愕然,「没有,没听说。」缓缓摇头,黎湑对这个消息的反应极其淡漠,让王晴湖有些诧异。

  「你怎么半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王晴湖端详着黎湑的表情,「旁人要有这机会,谁不感激这大恩呢?可你看来倒像挺不乐意似的。」

  「哪里,小的怎会不乐意?只是……只是一时……受宠若惊……」说着谎言,黎湑的眼神逃避着王晴湖的眼。

  义子?心里反复念诵着这两个字,黎湑感觉心头上有根锐刺在钻着。

  「呵……这事儿还没定局呢!只是这两天我听老爷这么叨念着……」王晴湖边说边从院里走向厢房,「说来你跟老爷也有缘……我听说你小时候曾经服侍过老爷一天,后来怎么当天就送你回家了?」

  黎湑跟在王晴湖身后,看到王晴湖疑问的眼神,便淡淡地答道:

  「那是老爷疼惜我……不忍看我小小年纪就离了娘身边。」

  疼惜,是的,疼惜。在念着往事的这当口,黎湑顿觉心上一阵暖。就是那份被疼惜的感觉,让他盈泪的眼眸有笑容替上;也就是那份疼惜,牵绊了他的心——足足十年……

  十年光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瞬间的感动在十个寒暑间延续、不断重温,即成了刻骨铭心……从不曾怨过、悔过,只是牢牢地记着那抚上自己肩头的温暖大手,即使长大成人,却仍一径恋着那份感动。

  「原来是这样……这些年,我跟我哥哥都不在他老人家身边,他必定也是寂寞得紧……所以才会起这念头吧!」

  听着王晴湖的话,黎湑只是淡淡一笑。自己所怀抱的这份思慕,或许是真的掺杂了如王兰洲所言的移情与孺慕,可即便多了这些情愫,谁又能说这情感不真?他明白自己的心,也明白王兰洲的心,体会得出他意欲定下这父子名分是为着什么。

  为着人言、为着世俗、为着心安……做人真难啊……黎湑的眼神空茫起来,为什么总不能随心所欲?而这心,为何再不能如以往一般安于静静的想念?或许是被重逢的喜悦煽野了心,误以为老天为他们续了缘,是为了成全这十年来那个殷切的梦……谁知全是他自己错了角色。

  「我爹说,这件事得问过你的意思……你怎么想?」

  黎湑抬眼,注视了王晴湖半晌,缓缓摇了摇头。

  王晴湖诧异,但随即叹了口气,耸耸肩接受了这个拒绝。「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或许你跟我爹没有父子的缘分吧!」

  黎湑的视线飘向王兰洲所住的厢房门,心里暗自琢磨着『缘分』两个字。


※      ※      ※


  临别在即,邢秋圃为王兰洲父子设宴践行。

  席设在四面敞透的亭子里,就着水音月色,琴韵更加清亮,时而悠扬、时而低回,别离的愁思更浓。

  邢秋圃执起酒壶,替王兰洲满上了酒,慢条斯理地说道:

  「有件事儿,要跟你说。」

  见邢秋圃突然改了脸色,王兰洲不禁直了背脊,「什么事?」

  邢秋圃看了王兰洲一眼,而后叹了口气,「黎湑跟我说……」

  听见黎湑的名字打邢秋圃嘴里吐出,王兰洲心里已经有底了。在知道黎湑拒绝那收他为义子的提议时,他就明白了黎湑的意思。

  想必这父子的缘分,不是黎湑想要的。王兰洲仰头一口干了杯中酒。而这父子之情,对两人来说都是太勉强了……可他又能怎么办呢?无奈地,王兰洲吁了口长气。

  「……他想继续留在这儿。」

  王兰洲怔怔地放下酒杯,「他……是这么打算?」

  「嗯。」邢秋圃点了点头,摇晃着手中酒杯,「还是你再去跟他说说?」

  「…………不了……」王兰洲在脸上挤出笑容,「既然他这么决定……就依了他吧!其实……其实我也只是想、想还他一个人情罢了……」说着自欺欺人的话,王兰洲硬要强装无事的声音仍有防堵不住的苦涩流露,引来王晴湖的注意。

  邢秋圃端详着王兰洲,脸上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他可以理解王兰洲的想法,可在他看来,这些又有什么好怕的?人人都长着一张嘴,旁人嘴里说的难道就比自己这张嘴所说的贵重?而人人都说不对的事,难道就真的不对了?邢秋圃撇了撇嘴,摇摇头,捺下多管闲事的念头。

  「呃……不谈这些了,」邢秋圃摆了摆手,端起酒杯来,「明儿一早就要分别了,今晚咱俩好好痛饮一番。」

  王兰洲也为自己满了酒,两人干了杯,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两人相视一笑,笑出一抹珍惜。

  「上苍真是待我不薄啊!」王兰洲放下酒杯,「让我在鬼门关前捡回了条命,更让我结识了秋圃兄您这样的好友……这一生……也算不枉了。」

  「当真?」邢秋圃笑问。

  无心的促狭,却让王兰洲心虚起来……说不枉,是真的么?邢秋圃的疑问挑起了一直逃避去正视的事实——自己真的了无遗憾么?思索着,眉心不觉蹙了起来。

  「兰洲兄,你别介意,我是无心的。」看出王兰洲的心思,邢秋圃连忙解释。

  谁知这一来却让王兰洲更觉窘赧,一时讪红了脸,不知该如何响应。

  起身离席,王兰洲走到亭栏边,望着底下黑黝黝的水面。那水,似面照心的镜子一般,映现出一张容颜——看得王兰洲不觉有些痴了……起风皱水,点点星月光辉坠落池面,月涟似面、星漪如眸,一个接着一个地闪现,是脑海中所有贮存的颦笑重现……

  终究是镜花水月的虚幻,往后,只能在不被人窥见的梦里捕捉了吧……

  「呃…………我是说……」邢秋圃此时只觉得自己愈说愈错,忙解释着走到王兰洲身边,「唉……这种事我看多了,大体上是个什么情形,我心里也有个谱……」

  「呵……」王兰洲强笑着,「没事,秋圃兄不必挂怀。」

  「唉……」邢秋圃双手垂在腹上交握,叹了口无奈的气,「我是不知道你怎么想,只是……我就是替你觉得遗憾罢了。」

  听见这话,王晴湖的心头颤了一下,略垂的眼皮下眼珠子转着,但随即宁定,手掌随曲韵轻拍,佯装听曲子听得入神。

  「没那么严重,怕是你多心了……」王兰洲仍带着笑,迎上邢秋圃的视线。

  「是我多心就好。」邢秋圃不忍再挑起王兰洲的心事,便裂开嘴,让脸上的笑容显得开心些,「相聚时日虽短,但你我一见如故……来来来,咱们为相识的缘分再干一杯!」说着,他走到桌边去倒了两杯酒过来,递了一杯给王兰洲。

  饮了一杯后,邢秋圃干脆唤人将酒端过来,一连倒满了六杯。

  「这一别,又不知什么时候再能像现在一样聚在一起……」邢秋圃落寞地说着,但随即翘起嘴角,「你走后,我又要无所事事地一天过一天了,呵呵……不过,还是要用这一杯酒,祝你一路顺风。」

  「秋圃兄也珍重。」

  「这第二杯,愿……你我友谊长存。」邢秋圃笑了,手掌搭上王兰洲的肩,「有空多写信来。」

  「这个自然。」

  「第三杯……」邢秋圃举杯向天,目光停留在天际银轮上,「祝兰洲兄此后能随心所欲,过着畅心惬意的日子!」

  随心所欲?人世间最难的事,这大概可以算上一桩吧!王兰洲不禁感叹,但接触到邢秋圃诚挚的眼神,脸上的苦笑随之融化。

  「多谢秋圃兄盛情。」感受到邢秋圃的心意,王兰洲感动得眼眶不禁微有润意。

  两杯相碰,琥珀色的酒浆微荡柔波,一轮明月装在杯里,随之轻摆。

  注视着杯中的皎皎清光,王兰洲微笑,举杯触唇,仰头尽饮一腔浓冽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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