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荑生干笑了两声,转身对邢秋圃拱手说道:
「还请邢兄恕罪,我因挂着他的病,一时就忘了为你介绍了……」
「,没关系。」邢秋圃不以为意地笑笑。刚才他仔细地打量着喜儿和柳荑生两人,看他两人的模样装束,该是主仆的关系,但见他们一来一往地,旁若无人,那应对模式却不像一般主仆,反倒像是夫妻。可夫妻也少见这样的。对此,邢秋圃不禁暗暗纳罕。
「这是喜儿,」柳荑生介绍着,随即又转向喜儿,「喜儿,这位是邢公子,别看他文质彬彬的模样儿,他可是位妙手回春的大国手啊,手底下活人无数,这次你经他一医,这病肯定就好得快了。」他努力吹捧着邢秋圃,只盼邢秋圃能因此卯足了十分劲儿,快快地把喜儿的病给治好。
喜儿勉强对邢秋圃微笑招呼,「不过是小病,吃几帖药,也就行了,」话说得多了,把喜儿的气力耗了大半,可他说什么也不想露出虚弱的模样,不是想骗他,只是想让他宽心,怀抱着点希望总比不抱好,况且,他也不想看柳荑生苦着张脸伤心的模样,因此,他还是继续勉强着自己,「干嘛……这样劳师动众的?扰了人家不说,反倒也折腾我。」佯装不耐的语尾随着喜儿的眼睑一同垂落,像秋天里坠落的树叶,有着无论任风如何地吹着托着,终归还是得落地般的必然。
柳荑生见状心头便猛地一抽,禁不住地化作眉心的深壑,握着喜儿手的双手也紧了……喜儿的病到了什么个地步,他不是真的一无所知,可他不认命,即便散尽家财,他也要让喜儿好起来他要他那双水杏儿般机灵的眼眸一如以往地泛彩耀光、要他像以前一样活蹦乱跳的、要爱逞口舌之利的喜儿不再让喘气声扫了他的凌人盛气……
喜儿闭上了眼,不忍望见柳荑生眼中的企盼,他看着邢秋圃的眼神,就像是看着老君炉里的仙丹似的,仿佛邢秋圃那诊脉的三根手指一搭上他的手腕,他的病就能像断了线的风筝般飞去一般。
可续命的仙丹,哪里是易得的呢?纵使这邢秋圃真是紫府仙人,怕也无法完他的愿吧!生死簿上注了籍的人,又哪里逃得过那一日?只要邢秋圃能让他多活些日子,他都会记着他的恩德,待来生衔环相报的。
丧失神采的黑瞳隐入垂闭的眼睑之后,柳荑生这才得以稍稍松脱了伪装,任心伤染浓了他眸里的黯影。看着喜儿削瘦得像被刀子剐去了两片肉似的双颊,柳荑生险些就忍不住让热泪滚出眼眶,这样的喜儿看得任何人都心酸,更何况是他?
「喜儿……」
再度缓缓睁开眼帘,映入喜儿眼中的是柳荑生急出了汗的脸,以及邢秋圃眼中的了然。
窗外雨声单调,敲得像惟剩单弦的琴,滴、滴、答、答……弹得房内更加生闷。
「邢兄,这就请看脉吧!」
「好。」邢秋圃将扇子收到袖子里,便走到床边,在柳荑生为他搬来的凳子上坐下。
柳荑生掀开被子,让喜儿的手腕露出来,却听喜儿突然开口说道:
「看来雨像是快停了……」
「是啊,」柳荑生飞快地看了窗子一眼,其实,雨根本没有变小,「怎么呢?」
「我突然好想万香斋的奶卷吃……你去买来给我……」
「呃?」柳荑生呆了一下,病中的人,怎会突然想吃这个油腻东西?而且这当儿叫他出去买东西,不是有意支开他么?「可是……」
「邢先生帮我诊脉,你在这里多、多帮两只眼睛看着,有什用处?还不如去帮我、买奶卷回来,该抓什么药,到时,邢先生……自会告诉你,这当口,你在这里瞎蹭什么?」
「好,好……我这就去。」见喜儿花力气竖起两道柳眉,柳荑生立刻挂了白旗,喟然从命。他抱拳对邢秋圃必恭必敬地作揖,「一切就有劳邢兄了,千万拜托,给他好生细细地看看。」
「我知道,你去吧!这里交给我。」看柳荑生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邢秋圃得花好大力气才能忍住笑。他从没见过做主人的反被奴才支使,还一个如此心甘情愿、一个这么理所当然的。「你要想在外边多晃悠几圈儿,也随你,因为啊……我还得『好生细细地』看呢!这时间可省不得。」说着,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笑露出了牙齿。
在邢秋圃的打趣中,柳荑生陪笑着出了门,而刚才难得的轻松气氛似乎也随着柳荑生的脚步而去。
「先生……」
「得、得……别什么先生不先生的,」邢秋圃连连摆着手,「凭我这点子微末道行,也配称先生?没的玷辱了这两个字,」随和地笑笑,让喜儿也因他的态度而露出宽心的表情,「你就随便点儿吧!没关系。」
「多谢邢相公。」喜儿在床上微微欠身,他虽对柳荑生有些没大没小,却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啊……忘了给邢相公上茶了……请恕罪……」
「这个我自己会料理的,你躺好,咱们这就看脉吧!」邢秋圃说着,便一副庄稼汉模样地捋起了袖子。
浅笑浮现喜儿唇边,「您看着我和我家相公的模样,是不是很奇怪?」
「是有点儿奇怪,不过……我也不是那古板的人,早见惯了。」邢秋圃笑说着摇了摇头,伸出手指按上喜儿的手,「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我见不惯,恐怕你们还是这个调调儿……」
喜儿微笑,「为了我,我家相公不知被取笑了多少次呢!」
「呵呵呵……这也好,我也是个爱打趣人的,看来这下子我又有得乐了……」按脉的手指陡地震了一下,邢秋圃更加牵高了嘴角,「你们俩的个性挺合我脾胃的,所以,我定会卯足了劲儿,好好地给你医治,放心。」
邢秋圃的话是为什么而说,喜儿明白。淡淡地道了谢,邢秋圃让喜儿伸出舌头、又翻开眼皮看看眼睛,随即陷入沉默的思索。
片刻后,邢秋圃停下踱步,问道:
「听说……你病了有大半年了?」
喜儿点头,「也快……有十个月了……打上个月起,我就连床都下不了了,到后来,更是连动动手指都艰难……」
邢秋圃知道喜儿说的是实话。缠绵病榻近一年,吃了一肚子的药却仍不见半点起色,那他这个半调子的郎中又岂能治得好?说真格的,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雨打桐槛,声音稀疏落寞,这雨是真的小了。
「别告诉他。」微弱的声音,切不进萧索秋雨。
「吭?」
「请你……别告诉他……」
邢秋圃语塞。看着喜儿那张清瘦的脸庞,两只大眼睛被病苦蛀蚀成两个深窟、原该丰润的唇干涩苍白,想来在气色好时,那该是一张恬和可人的脸孔,即使手中拿着枯木,也会让人觉得他手里握着的是绽香的芳枝。
半晌,邢秋圃才开口说道:
「你啊,别想这么多,就放宽心,我先开个方子你试试,不定有些效验呢……别这么小看我。」
「喜儿不敢小看了邢相公,只是……这病跟在我身上,已跟了这么久,能好不能好,我还不清楚?」
邢秋圃注视着喜儿,那张苍白的脸上有抹凄清的笑容,看得他不忍。
「你以为瞒得了?」
「是瞒不了……」喜儿垂下视线,望着被褥一角,「可……他还是不知道的好,总之,在我去的那时刻到来之前,他都别知道……最好……」
「这……于事无补。」
淡薄的微笑浮现在喜儿那张孱弱之色表露无遗的脸上,更增凄苦,「我知道啊……可你要他知道我是好不了的,然后,让我跟他四只眼睛一对上,就掉泪?所剩的日子就这么多了,索性过得平常,还好些……」
听着喜儿的话,邢秋圃忍不住心头的怆然……为喜儿的体贴情深感动,也为柳荑生无福消受这样的浓情而唏嘘。
情厚缘薄,看来,也只能嗟叹苍天无情了……
男情阅微
——梦魂系缘中篇——
一夜如冰般冻寒的风吹来了白昼,天边隐现鱼肚之色,眼见得就要天亮了。桌上烛台下堆着凝结的蜡泪,像是被夜那股冷冻结的泪水。
喜儿……他在心中轻唤着。昨夜是喜儿的头七,传说人死后七天会回生前的家来看看,可他等了一夜,就是不见喜儿的影。
一声接一声的叹息跟随着柳荑生,他缓步踱到前厅灵堂上,有白幡在阒黑的屋舍里飘扬,两旁的蜡烛全熄了。
柳荑生敲了下自己的脑袋,他怎地如此大意?竟忘了顾着烛火,没灯没火的,叫喜儿摸着黑怎么找路回家?忙忙地重又点亮了蜡烛,柳荑生心里的希冀再度点旺,只盼在这残余的夜里能再见喜儿一面。
灯火幽幽摇曳,柳荑生捧着一颗高昂的心等待着、搜寻着……猛可里眼睛朝后一瞥,眼角余光处像是有片白影子晃过。柳荑生连忙追到门边,只见一道白练似的轻雾飘飘地自积雪的花丛上游过。
「喜儿」柳荑生纵声高叫。
忽然间,那道白雾飞快地前窜,遁入后厅,柳荑生又追了过去。转折迂回,不一会儿便追到了喜儿住的那间屋子外,只见窗边孤伶伶地浮现一个身影清瘦纤小、眼眉孤峭,是喜儿!
这可终于让他给盼到了!柳荑生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喜,举脚跨步就冲进了房里。
「喜儿!」
可就在声步同响的当儿,那缕幽微的魂惊跳了一下,随即像是朵被风吹散的云,在一眨眼的功夫里就消失了踪影。
「喜儿?」柳荑生怔住了,呆呆地看着空空的房间什么都没有……他是在作梦么?还是几夜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累坏了,所以看走眼儿了?
「喜儿……」声调降了下来,化作喉间嗫嚅。
近晨的微光溜进室内,地面上像是敷上一层水,随着时刻的流动渐亮。
柳荑生走近床铺,喜儿就是在这儿咽了气的……伸手抚着系整的帐幔,半旧的松绿衬着石青的绦子,喜儿老嫌颜色黯沉,不显眼,他说了要帮他换的,可他总没换……还有那床褥、枕头……
慢慢地接近桌边,桌上细瓷茶杯缺了的口,是他不小心碰破的。那时碎瓷扎进了手指,还是是喜儿拿着针帮他挑出来的……看着这些物什,柳荑生想起的是一件又一件有关于喜儿的事。
好些原先他早忘了的事情,现下他一桩桩地都想起来了,可喜儿呢?人走了,连魂也不在了……
视线四处漫游,柳荑生突然觉得这屋子好大。无人居住的屋宇毫无生气,像个空洞洞的大坑,弥漫着窒人的死寂……喜儿走了,喜儿不在了……打喜儿去的那天起,这屋子也跟着不活了……
喜儿把这屋子的魂也带了去了……
柳荑生只觉鼻头一酸,眼泪就禁不住地掉了下来。
隐约地,喜儿的魂魄出现在柳荑生身后,纤纤的身影薄弱得像白昼之月,随时要散。
蓦地,柳荑生似有感应,渐渐地止住了哭声,缓缓回头。
「喜儿……」微若不闻的唤声,抢不过鸡鸣的宏亮。
床边,喜儿的身影杳去,剩下一张没有温度的床褥。
「喜儿……」
再度缓缓睁开眼帘,映入喜儿眼中的是柳荑生急出了汗的脸,以及邢秋圃眼中的了然。
窗外雨声单调,敲得像惟剩单弦的琴,滴、滴、答、答……弹得房内更加生闷。
「邢兄,这就请看脉吧!」
「好。」邢秋圃将扇子收到袖子里,便走到床边,在柳荑生为他搬来的凳子上坐下。
柳荑生掀开被子,让喜儿的手腕露出来,却听喜儿突然开口说道:
「看来雨像是快停了……」
「是啊,」柳荑生飞快地看了窗子一眼,其实,雨根本没有变小,「怎么呢?」
「我突然好想万香斋的奶卷吃……你去买来给我……」
「呃?」柳荑生呆了一下,病中的人,怎会突然想吃这个油腻东西?而且这当儿叫他出去买东西,不是有意支开他么?「可是……」
「邢先生帮我诊脉,你在这里多、多帮两只眼睛看着,有什用处?还不如去帮我、买奶卷回来,该抓什么药,到时,邢先生……自会告诉你,这当口,你在这里瞎蹭什么?」
「好,好……我这就去。」见喜儿花力气竖起两道柳眉,柳荑生立刻挂了白旗,喟然从命。他抱拳对邢秋圃必恭必敬地作揖,「一切就有劳邢兄了,千万拜托,给他好生细细地看看。」
「我知道,你去吧!这里交给我。」看柳荑生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邢秋圃得花好大力气才能忍住笑。他从没见过做主人的反被奴才支使,还一个如此心甘情愿、一个这么理所当然的。「你要想在外边多晃悠几圈儿,也随你,因为啊……我还得『好生细细地』看呢!这时间可省不得。」说着,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笑露出了牙齿。
在邢秋圃的打趣中,柳荑生陪笑着出了门,而刚才难得的轻松气氛似乎也随着柳荑生的脚步而去。
「先生……」
「得、得……别什么先生不先生的,」邢秋圃连连摆着手,「凭我这点子微末道行,也配称先生?没的玷辱了这两个字,」随和地笑笑,让喜儿也因他的态度而露出宽心的表情,「你就随便点儿吧!没关系。」
「多谢邢相公。」喜儿在床上微微欠身,他虽对柳荑生有些没大没小,却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啊……忘了给邢相公上茶了……请恕罪……」
「这个我自己会料理的,你躺好,咱们这就看脉吧!」邢秋圃说着,便一副庄稼汉模样地捋起了袖子。
浅笑浮现喜儿唇边,「您看着我和我家相公的模样,是不是很奇怪?」
「是有点儿奇怪,不过……我也不是那古板的人,早见惯了。」邢秋圃笑说着摇了摇头,伸出手指按上喜儿的手,「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我见不惯,恐怕你们还是这个调调儿……」
喜儿微笑,「为了我,我家相公不知被取笑了多少次呢!」
「呵呵呵……这也好,我也是个爱打趣人的,看来这下子我又有得乐了……」按脉的手指陡地震了一下,邢秋圃更加牵高了嘴角,「你们俩的个性挺合我脾胃的,所以,我定会卯足了劲儿,好好地给你医治,放心。」
邢秋圃的话是为什么而说,喜儿明白。淡淡地道了谢,邢秋圃让喜儿伸出舌头、又翻开眼皮看看眼睛,随即陷入沉默的思索。
片刻后,邢秋圃停下踱步,问道:
「听说……你病了有大半年了?」
喜儿点头,「也快……有十个月了……打上个月起,我就连床都下不了了,到后来,更是连动动手指都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