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别曲》——by-水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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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骆从信不知道的角落里,一场暗潮汹涌的祸事在李家展开。
“婉英,是妳叫人打伤从信的?”在几杯茶过后,韩仰玉终于说出他的来意。
几巡酒后论英雄,他则是来论是非的。
经过他努力不懈的盘问之后,终于在一个口风不牢的家丁口中问出昨天的事,李婉英指使十多个家丁围殴骆从信,并将他弃置一旁不管。
他一直观察着李婉英的神情,确定她脸上的表情定愉悦而非愧疚之后,终于能坦然的提出指责。
“你在说什么啊?我不懂,仰玉哥哥。”
李婉英扁着嘴,想用撒娇的口气蒙混过去,一如平常屡试不爽的招数。
“我都知道了,还想瞒我吗?”韩仰玉以往也常劝她对下人和善些,要她懂得将心比心,所以她没有注意到韩仰玉话中的怒气。
既然瞒不过,她也就不瞒了。
“仰玉哥哥,你知不知道他多过分,把那些脏东西住我身上倒,没半个人替我挡着,我好可怜喔!”她拿着手绢掩面,试着挤出掉不下来的泪滴。
“脏了洗干净就好,犯得着把人打成重伤吗?再说,要罚人还有别的手段,为了一件小事伤人至此,是个大家闺秀的风范吗?”韩仰玉不为所动。
“仰玉哥哥,你怪我?”李婉英不敢置信,发生了这种事,在她的认知当中,韩仰玉应该站在未婚妻这边,将骆从信赶尽杀绝才对。
“对,我怪妳。”韩仰玉抬起眼睛, “从信做错什么,妳尽可以告诉我,我是他的主人,我可以代替他道歉,也可以代替妳惩罚他,犯得着把他打成那样?”
骆从信可是他从小到大最亲最爱的好友!
若不是他,他早已没有勇气在洛阳待下去。
表面上夸他捧他,暗地里却造谣生事,恨不得他消失,韩仰玉早就受够了这腐败的地方。
“还有,他骂我!他居然骂我是……”
“是什么?”韩仰玉冷静地站起来,他拒绝听这些指控, “不管从信说了什么,他的罪都不是以捱这一顿揍!妳如果懂得尊重我,起码会知会我一声。”
“依你现在的态度,告诉你又有何用?你顶多说那小鬼几句,你连帮我出气都不会!”李婉英叫嚣着,忿忿地拍打桌面。
韩仰玉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他心中还有着从信受伤的模样,他实在无法平心静气跟李婉英说话;他心里决定,如果李婉英不对从信的伤表示任何一丝歉意,他就持续冷战下去。
第四章
养伤这段期间,大部份时间骆从信都是孤伶伶躺着。
他身上的伤又酸又痛,血痕处已经结了痂,有点搔痒,几次想要用手去抓,却怕伤势更加严重,只得忍着。
头一两天,韩仰玉衣不解带地守在身边,到了第三天,韩仰玉一直到中午还迟迟没出现。
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骆从信想着。
因为担心少爷来的时候他没办法清醒的交谈,所以他努力保持清醒。
他跟少爷的相处时间太少,不容许浪费掉。
不支睡着了,又被想见少爷的欲望惊醒,一整天,骆从信就在这种反反复覆的心情当中度过。
少爷一定会来的,他很放心地等着,不管多晚,少爷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当年,少爷要北上洛阳时,曾经坚定地说: “从信,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接到身边,只要我学有所成,就再也没人能干涉我的决定。你等着!”
少爷重视他,这一点,骆从信从来没有怀疑过。
到了傍晚,几乎被他视线穿透的门终于开了。
“少爷?”骆从信惊喜交加地坐起,却又因一阵疼痛躺倒下来。
“痛!”他哀叫出声。在少爷面前撤娇无所谓。
走进来的却是一个他不熟的小婢女,她将手边的盒子放下,拿出几盘饭菜来。
“韩少爷不会来了,这是给你的。你吃完就好好休息。”
尽管一天没吃东西,骆从信却一点也不饿,他慌张地问: “少爷呢?”
“你别再问了,韩少爷不会来的。他去看我们家小姐,没空来瞧你。﹂
“看妳家小姐?”
“是啊!小姐不肯吃饭,大家一起去求韩少爷,要他去哄哄小姐。这会儿,韩少爷八成还在哄我家小姐吃饭呢。”
小婢女望了骆从信一眼,发现他脸上尽是痛楚。
“你、你伤口很痛吗?要不要再叫人来帮你看看?”
她凑上前去,用方才点起的灯照他。
发现这个躺在床上的少年有张英气的脸后,她的关怀更热切。
“你方便吃饭吗?要不要我喂你?”她两颊红晕,亲切询问。
“不要,我不饿。那些东西我不要,妳统统拿去倒掉!”赌气的翻过身去,骆从信口气恶劣。
“你不想吃东西吗?要不,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弄来。”
“我什么都不要。”骆从信抱紧棉被,把头埋在棉被中,声音有些模糊。
我只要少爷来看我,其它的什么都不要。
你们别以为我爱吃你们李家这口饭,如果不是为了少爷,我何必忍这口气!
骆从信愤恨地想,不禁红了眼眶。
小婢女善解人意,突然了解了骆从信的想法。或许不是全部,也猜着了几分。
“你在气你们少爷不来看你是吧?”
她绞着双手,不安地说: “但我家小姐不肯吃饭,少爷顾了你,我家小姐怎么办?她闹起脾气来……没人拿她有办法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别胡思乱想,你家少爷不是不管你,只是有事耽搁了。”
她慌乱地解释,也不知骆从信听不听得懂,见他许久没有回过头来,只好默默离开。
听到女孩关门的声音,骆从信终于可以放心地哭出声音,让自己的眼泪一颗颗掉落。
李家小姐不肯吃饭,所以少爷去看她,那自己不吃饭呢?
当女孩子真好,柔声细语是武器,装可怜也是一项武器。
他有什么?只有一片对少爷的赤诚而已。
骆从信挣扎地爬起,看到月亮已经升上半空,夜风自窗缝渗进来,他靠在窗户旁吹着冷风,让自己镇静一些。
他一向自豪自己的坚强,但是,他没有坚强到失去少爷的关心还可以毫发无伤的地步。
不管他的身体与心灵遭受什么伤害,依然敌不过一个女孩的眼泪。
他为少爷做的一切,还比不上一个任性女孩的赌气,那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刻里,月亮缓缓爬上了枝头,一个身影往这儿来,让骆从信的心又颤动了下。
他期待的睁大眼睛,看那影子渐渐清晰,急急往门口的方向翻身,这一动牵动到五脏六脉,疼得他一阵颤抖,挣扎间又摔下了床,狼狈不堪。
好痛!
几乎痛出眼泪,大夫骗人,内伤甚至比外伤严重,他的全身像是被拆解过又重新拼了回来,每移动一分就疼痛一分。
正在自怨自艾间,来人开了门。
“从信,你躺在这儿做什么?”
不是……不是少爷。
骆从信还来不及回答就被扶了起来,放到床上,这一移动,又让他痛得咬紧了牙,硬是不出声。
苏醒将骆从信放平后,坐在床沿看他。
“如果心中有事,别闷在心里。”
看到苏醒用一种老大哥的口吻劝慰自己,骆从信心中溢满感激。
但也不敢将自己的一点小心事说出口,天知道他猜着了多少,又能谅解多少。
两人默然良久,像是考验彼此的极限,看谁先让步。
苏醒终于又说: “你不用等了。方才我看见韩少爷还在小姐房里,小姐又哭又闹又不肯吃饭,你家少爷哄了一晚都没用,丫头进进出出的,不是被吼进去,就是被骂出来,怎样做都不顺她大小姐的意。这些菜你吃不吃?不吃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口头虽客气地问,苏醒早就动手将桌上的饭菜吃个精光。
抬头一望,发现骆从信的脸惨白一片,牙关再咬下去,两排整齐的白牙只怕要被他磨碎了。
“不好意思,全吃完了。”苏醒转瞬间就扫光了饭菜,敷衍地丢来一句抱歉。
“没关系的,我不饿。”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提醒他,少爷是在李家小姐那儿,忙着应付她的大小姐脾气及讨她欢心?
好残忍!他宁可什么都不知道。骆从信惨然一笑。
“我先睡了!”苏醒往床上倒去。
疲惫的他倒头就睡。 “从信,你往外看什么?别看了。”
话声一歇,苏醒在床上翻个身,不一会儿便传来震天的呼声。
而骆从信还是望着窗外发呆。万籁俱寂,只有一轮明月陪伴着他。
同半无人,正是相思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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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骆从信终于能再度起床,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他在前厅遇着韩仰玉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微笑,却换得少爷别过头的对待。
不管骆从信等了多久,韩仰玉都没有回过头。
所以,他默默地走了开,没发出一点声音。
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如此冰冷,第一次发现他与少爷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
他又再度忍了下来。
只为了能够每天远远地望少爷一眼,知道他很好。
伤愈后的他,每天被繁重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连苏醒也帮不了他。
他知道,这一定是李婉英指使的。
但他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告诉少爷所有下人孤立他,也不敢说他的工作一天比一天沉重,饮食一餐比一餐粗糙。
“我不了解,你为什么不走?”苏醒终于看不下去,劝他离开。
“我……”骆从信低下头。
“再过两年,我就可以离开李家了。”
“喔,恭喜。”
大家都是苦命人,没有被卖断终身已经值得庆幸。
骆从信抬起头看苏醒的豪迈笑容。
他笑着说: “你知道吗?现在边镇养着数十万军队,每个节度使都广招兵马,增加自己的势力。只要你肯去,一定有容身之地。只要你有本领,一定可以熬出头来。”
他摩拳擦掌的, “听说边疆那儿是大片的草原、大片的沙漠,那才是一个男人该去闯荡的地方。洛阳是一摊不会动的水,早就臭了,任何正常的人都不该留在这儿。”
“没这么糟啦。”骆从信苦笑。
其实,他也不喜欢洛阳,这儿一点都不适合他。
“从信,我们去从军吧,如果你熬得过两年,我们一块儿走。”
“不行。”少爷在这里呢。
“想想那片辽阔的土地,你不会失望的。”
“辽阔的土地啊……”骆从信复述着,想象那一片看不到边界的荒野。
羽翼已经长成,的确向往着遨翔天地的空间。
可是,那儿没有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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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个多月,韩仰玉没去看从信,只因李婉英哭闹着寻死。
“如果你去看他,我就死给你看!”
从苏醒跟其它下人口中得知从信康复的状况,听他们说从信恢复得很快,心情也一直很好,嘴边永远挂着笑。
虽然有时候他会靠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流露悲伤的神色,但大家都说从信坚强,不用替他担太多心。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转眼间从信已经痊愈,但他还是没有去看他。
“咦?是你那个下人……”友人指着韩仰玉身后。
韩仰玉连忙转头,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双怨怼的眼,却没料到,他得到的是从信天真的微笑。
他开朗地笑着,用久别重逢的怀念眼神凝视自己。
“他好象在等你说话,要不要过去?”有人在旁边提醒他。
要说什么?能说什么呢?
他这个无能的主人,不但不能保护他,连关心也不敢多说。
吃定了从信坚强,什么苦都会闷不吭声吞下去,所以他选择了脆弱的、易感的那方。
也算准了从信会谅解他,几句道歉就可以得回他的友情,所以他大胆的置他于不顾。
韩仰玉深深恨着狡猾的自己,他不配得到这般全心的信赖。
“仰玉,你不去吗?”
“不了。”心虚地别过脸去,不敢直视那双带着全然信任的眼,就算过去,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真的要将这次的事件向从信倾吐,这里绝对不是好地点。
所以他只好漠然地转过头,假装继续与朋友交谈,其实注意力全放在身后的从信身上。
彷佛顷刻间脚步声响起,从信渐渐离他远去,韩仰玉没来由地感觉胸口发冷,彷佛从信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他,终究生气了吗?
于是,越是在乎就越是退却,想着要去找从信,却带着一份无名的恐惧与忧心,生怕从信已经对自己失望了,已经不将他视为从小依赖的主人。
两个人分离的日子一天天累积,一个月、两个月,到达第三个月时,韩仰玉的焦虑已经完全无法遮掩。
幸好一个契机给了他接近从信的机会。
卫宁从南方带信来,韩仰玉先瞧落款,发现是卫宁之后,先是高兴故人平安,又高兴自己有理由跟从信说话,连内容都不及细看,就匆匆忙忙将信塞入怀中,奔至骆从信的工作处;后者正趴在地上一根根的拔着野草,韩仰玉一把将他拉起。
“从信,卫叔叔送信来,快到我屋里一起看!”
“卫大哥?”骆从信也顾不得工作了,把身上的泥土拍拍,跟在少爷身后。
“卫大哥在哪?他还好吗?”骆从信焦急地问。
到了韩仰玉的住所,两人一齐将信展开,上面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纸,诉说韩仲熙的去处,以及他目前的居处,并请韩仰玉学业有成之后前来相聚,有重要物品转交。
看完后,两人相顾无言,脸上都有放心的微笑。
“少爷,你写封信让我带回去,我回去见见卫大哥,顺便帮他的忙。这信上说他要种田,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来帮他,总是多一份力。”
“我和你一起回去,我也有好些年没见卫叔叔了。”
说起来,当年最疼他的,并非视他如命的母亲,也不是放纵疏忽的父亲,而是这位处事谦和的管家。
“少爷,我去了就不回来了,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回京。”
如果少爷也回南边去,这来来回回,可不是好玩的。
“你怎么不回来了?”
好久没跟少爷说话,虽然平日远远看着也能满足,终究比不上两人在一起说说话。
“我在这里没用。做李家的奴才还不如帮卫大哥去。你也知道卫大哥管人、管事、管帐,就是没管过农事,他不成的。”
“管他成不成,你得留在京里陪我啊!”也不管十九岁的人了还在说这种孩子气的话,韩仰玉有些气急败坏。
“你……有李家小姐陪啊!”骆从信的笑容悄悄蒙上了苦涩。
“她是她,你是你,怎么同?”
“又怎么不同?”咕哝几声,骆从信将头低了下去。
“从信,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反正,我一个人回南方去就是了。少爷,您留在这儿,把夫人要你考的功名考上,光大咱们韩家。您回去,除了见卫大哥一面,还能做什么?总不能帮着种田吧?”骆从信很认真地说。
太好了,他终于有个去处了,他可以回南边去,耐心等待少爷学成归来。
他终于可以摆脱这种近在咫尺、却不能接近的生活。
韩仰玉心凉了一大半,原以为卫宁的信可让他们言归于好,想不到从信先是口口声声要走,而后是催促他去求取功名。
他一直在等着,等着有个人能同他说: “回家去吧,别再搞这玩意了。”
“我还以为你跟其它人不同呢,从信。什么进士科、明经科,我早就厌了,要我做这些,还不如学爹做生意。”韩仰玉不悦。
“少爷?”骆从信从来没想过少爷不爱念书,尤其是他在李家的催促下,几乎是夜以继日的念书。
“可是……做生意比读书更苦,要本钱、要算计、要瞧人脸色,您做过吗?而且……”您离得开李家?
最后一句是藏在嘴里说的,骆从信太清楚少爷对李家小姐的情感。
“先不说这些。从信,你不喜欢李家吗?为什么要走?”先不管功名的事,现在韩仰玉更在乎的是从信要走,他宁可回南边陪卫宁也不陪他。
“不是我不喜欢李家,是李家……有人不喜欢我。”
这种事,其实根本不用挑明着说,他相信少爷自己也心知肚明。骆从信垮下了肩,再度感到无力。
韩仰玉迟疑着,迟疑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骆从信知道他在衡量有没有那个必要去惹恼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