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聿城牵着她手一直没放开,直到走到写字楼附近,楼前广场不知为何让人围得水泄不通,周边拉起警戒线,几辆警车停在楼下。
大家都拿着手机仰头拍照,喧沸人声里有人在给周遭不明情况的围观群众解释:“十五层有人跳楼!”
傅聿城和梁芙想往回撤已经来不及,被后面人流裹挟着只能继续往前挤。
夜里红蓝爆闪灯呜呜狂叫,光束利剑一样撕破夜幕。傅聿城抬头看去,AB座之间的空中走廊,B座起始那一段,一个女人跨坐在栏杆上,手臂撑着墙体,整个人在夜风里摇摇欲坠。
隔挺远,但傅聿城认出来了,碰见过好多次的B座的那个女人。
她没给他打过电话,不知道那名片最后的下场是不是垃圾桶。
消防还没到,没人敢擅动。人群传来议论,说要跳楼这人遭到职场潜/规/则,投诉无门,上司是有妇之夫,元配来公司闹,当场扇耳光……还说她已经怀了孕,这一跳下去,就是一尸两命的事……
这些越传越夸张的说法不知是真是假,但已有人吃了人血馒头,举着手机现场直播起来。
背后不知被谁一推,梁芙一个踉跄,差点往前倾倒。傅聿城抓着她手臂猛地一拽,将她搂进怀里。后方推搡不断,他一应都替她挡了下来。梁芙频频回头,瞧他被人群挤得站立不稳,神色却还平静如常。
不知道过了多久,消防赶到,有人上楼营救,有人在楼底下铺缓冲气垫。B座的那个女人瞧见有人要来,身体向外倾,气氛骤然紧张,人群又开始涌动。
没一会儿,更多警力赶来支援,配合交警进行人流疏散,围堵的众人一边远离广场,一边念念不舍地往回往。
傅聿城和梁芙也跟着撤离,离广场越来越远,回头看去,只能瞧见夜色里人似一个黑点。
人群里忽有人惊:“跳了!”
梁芙下意识回头,然而傅聿城动作比她更快,蓦地往她身后迈出一步,将她视线挡得严严实实。一霎昏暗,梁芙脑袋撞上他的胸膛,手臂也被一把箍住,防着她回头去看似的。
“没跳!没跳!消防员把人抱住了!”
“没劲儿,肯定又是作秀!”
“可不是,要跳早跳了,非得等警察都到了……”
“也别这么说吧,要不是真的走投无路,谁会选择走绝路啊?”
“那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要真受了什么委屈,死有屁用!不如拼口气拉个垫背的……”
“不懂跳楼的人怎么想的,父母亲人都不管了吗……”
……
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梁芙手臂给陡增的力道捏得一阵发痛,她“嘶”一声,转头去看。傅聿城背对大楼,人似石化,身体僵直一动未动。
她伸手轻轻碰一碰他,“傅聿城?”
他低垂着眼,目光如淬霜雪冷到极点。
梁芙从没瞧见他这样过,隐隐觉得害怕,轻轻挣扎一下,再唤他:“傅聿城……怎么了?”
片刻,傅聿城似乎终于回过神,哑声道:“……走吧。”
梁芙追出两步,又跑回去拾起那被人撞倒在地差点被遗忘的行李箱。她拖着箱子去挽他的手,他手指仿佛冰块,没半分温度。他一把甩开,脚步飞快。
梁芙疾跑几步,到他跟前伸手一拦。他这才停下。梁芙再去握他的手,他这回没再挣开。
“傅聿城?”
傅聿城抬眼,目光在她脸上停落一瞬,片刻,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我送你去打车。”
“不用了,你回宿舍休息,好吗?我送你回去。”
傅聿城摇头,“我出去走走。”
他轻轻挣了挣,梁芙将他手松开,忧心忡忡地瞧着他,“你去哪儿?”
“随便走走,你回去吧,不用跟着我。”他绕过她,双手揣进衣服口袋,低下头,步履急迫。
那扑在地上的影子,让后方的路灯拖得越来越长。眼看着人影即将消失,梁芙三两步赶上去。她终究不放心,隔了一段距离遥遥跟着。
傅聿城似乎真没有目的地,哪儿有路便往哪儿走,有时遇见红灯,他似是回过神来,停步等在斑马线前。红灯变成绿灯,再变成红灯……一个一个绿灯过去,他就站在原地不动,无数的人与他擦肩而过。
梁芙瞧着路灯光下那道寥落的身影,喉咙一阵一阵发紧。
傅聿城身影一动,她便立即拖着行李箱跟上前去。
人走得飞快,等她抓紧两步赶上去的时候,只看见前方倾斜的树影,一群飞蛾晕头转向地往路灯的灯泡上扑,傅聿城消失在公园门口。
梁芙往里去找,早过了晚间活动的时间,这时候公园里寂寂又阴森,草丛里藏着蛉虫鸣叫,林间路上只寥寥几个夜跑的人。
她喊傅聿城名字,越走越深,行李箱万向轮时不时卡进鹅卵石之间的缝里,她这一路追得踉踉跄跄。
忽觉背后有人接近,梁芙吓得一个激灵,回头去看,却是傅聿城。
“你在跟踪我?”
梁芙几乎、差点是哭出来了,不知因为惊吓还是因为担心,“你……”
“我只是想过来坐一坐。”
公园是这区域的绿化重点,依着一小片湖泊而建。今晚没有风,那湖水一片沉寂,他们沿着树影覆盖下的湖堤沉默往前走。
梁芙不知道他会不会开口同她说些什么,关于今晚,关于他的反常。他似乎从不主动提及自身,像深渊一样的静默。
如果只是同他半真不假地玩闹,如果只是把他当做父亲的学生,她也许并不会对他有所好奇——人人都是一座孤岛,你为什么非得登岛游览又弃之敝履呢?
不是。她对傅聿城不是这样。
不知走了多远,傅聿城停了下来。
前方有个小小的环形广场,三两级台阶,抽象的青铜雕像,有哪个小孩儿遗落了一把绿色的小水枪。
傅聿城在那台阶上坐下,点燃一支烟,又向她瞥来一眼,示意她过来坐。
手肘碰到手肘,才觉察已经入夏的夜晚天气有多热,她一路跟来,焦虑担忧,急出满身的汗。
她坐在那儿,盯着那柄小水枪的时候,傅聿城的声音突然就响起来:“我爸,是跳楼死的。”
梁芙一震。
他语气拿捏得像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新闻。
“……被人陷害,坐了五年牢,出狱的时候好端端的,后来有天他带我去百货大厦玩,我在挑图书的时候,他就从七楼跳了下去。环形大楼,一楼中央还有办过活动没撤的舞台。他就倒在旁边,挨着红地毯……”傅聿城咬着烟,很平静地诉说,很平静地回忆。
这是时隔多年,他第一次敢去回忆那天,他的生命以十岁为节点,被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段。“……很普通的一天,他出门的时候甚至还打扫了卫生,带走了垃圾。那天天也很晴朗,因为那之前一直在下雨,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梁芙感觉或许是起了风,风里夹着城市车水马龙沉积一天的灰尘,让她迷了眼,不敢伸手去揉。
“他是做会计的,那年头难得出一个的大学生。我总在揣度为什么他重获自由之后却还是要走上绝路,后来我想因为对于一些人而言,清白、尊严和名声,就是他的生命。他已经死了。从他入狱,职业生涯结束的那天起就死了。”
傅聿城垂下眼,定定地去看着指间夹住的烟,人很脆弱,甚至不如这被烟灰盖住,仍在奋力燃烧的一丝火星。
梁芙去看他,隔着一片朦胧。他垂着眼时睫毛微微颤抖,少有的,他会愿意这样直白地向一个人展露“脆弱”。
或许是鬼迷心窍,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梁芙没来得及细想,一只手撑住台阶,倾过身去。
傅聿城还低着头,本能反应是闭眼,于是那柔软的触碰,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眼皮上。
他愣了一下,身体一颤,烟灰跟着往下落。
“……师姐给你的奖励。”她感觉他眨眼时睫毛轻轻擦过嘴唇,一霎心脏过速似要冲破胸腔。
她即刻觉得自己这样做,做作而矫情,可这是前一刻她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因为她觉得他可能要哭了。
她最怕尴尬,准备退回去,手臂被一把抓住,猛地往回带。她倾斜着身体倒进他怀里,在倾覆而下的一片阴影里,迎来了一个凶狠又不成章法的吻。
他是不是说了“这才是奖励”,她没听清,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脏也跳动激烈几乎失控。
她被他抱得两肋发疼,伸出两只手去攀住他的肩膀。
年轻男人混着一点汗味的气息密密匝匝地将她包围,她在绵长而无法呼吸的深吻中第一次想到了“爱”这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老朋友新朋友都是挚友。
谢过各位一路陪伴。
第20章 落子无悔(07)
这晚当然是没有星星的,在梁芙遥远的童年记忆里,崇城就是一个没有星空的城市。
但今晚在傅聿城的怀中,她看见了星星,从他眼底深处迸发,沉入她心里,又搅合得胃里也似有火石躁动。
这个吻梁芙觉得自己余生都不会忘,在听过那样一个故事之后,它沉重如一枚烙印。
这时候,语言反倒是多余的。
梁芙伏在傅聿城的膝头,垂顺的发丝被他绕在指间。碰到被汗水濡湿的额发,他手掌将其一抚,随即低头来,亲吻她光洁的额头。
她额发总是细碎毛躁不驯服,这并不工整的发际线让她有种小女孩般的稚拙,也因而能将清纯和妩媚这两种矛盾的特质调和统一。
“傅聿城。”梁芙先说话,“……我没有预谋。”
“说得好像我有一样。”
梁芙难免抗辩:“你说要找我讨奖励。”
“我都快忘了。师姐思维有点肮脏。”
“傅聿城!”
傅聿城按着她肩膀,好似要按住不让她暴走。梁芙更被他这个动作惹得不爽,直起身想同他理论。
傅聿城分明是守株待兔,她一抬起脸,他便趁势再吻下来。
她却皱眉,“唔”了一声,扬手朝小臂上拍去,“啪” 的一声。
傅聿城:“……”
临岸近水,草木繁盛,蚊虫猖獗,不是谈恋爱的好地方。
沿着路,一直走到了光亮的大马路上。
等离开了方才那个缱绻的环境,他们渐渐觉出一些尴尬,一路过来并肩而行,但没有交谈。手肘碰到一起,便会默契地各让半分。
而梁芙在这一段漫长的沉默里,渐渐觉出这位“师弟”嘴上花头,但实战……远没有表现出与他这张脸相称的“身经百战”。
为什么她会默认了他是个过尽千帆的人,这也是一件值得探究的事。
梁芙坐在行李箱上,指甲掐着刚被蚊子咬出的红疙瘩,“傅聿城,你打车送我回去。”
傅聿城看着她,仿佛在说你在开玩笑。不说三四十公里路来回多长时间,刚这样……就回去?
然则他什么也没说,只说:“好。”
梁芙打量着他,藏了一肚子坏水一样地笑了起来。
没多会儿,他们拦了辆出租车坐上去。
傅聿城把行李箱装进后备箱里,坐上车同司机讲了目的地,便将窗户打开,点了支烟。
梁芙挨过来,非要抢着抽。她平常抽那种闹着玩儿的女士烟,一尝着他的,咳得快喘不过气。
傅聿城拍她的背,凉凉地问:“还抢吗?”
梁芙缓过来,笑嘻嘻靠着他肩膀,脑袋一偏呼吸就能擦过他耳后,“还抢。”
她咬着他的烟,不肯还给他,手臂压着副驾驶的椅背,对司机说:“师傅,麻烦前面右转。”
“你不是要去城东么?右转怎么走?不走高速了?”
梁芙说:“不去城东了。”她报了一个中档小区的名字,与目的地南辕北辙,在城西。
傅聿城疑惑看着梁芙。
捉弄得逞,梁芙笑得几分狡黠,“周昙在城西有套房子,空着很少过去住。门是密码锁……我知道密码。”
傅聿城挑了一下眉。
前面司机师傅脸色也有些一言难尽,在揣测些什么不言自明了。
梁芙却一脸坦荡,“你送我回去之后,还得坐这么远回学校。”
其实都知道,不舍得这晚就这样结束,它缱绻得值得整晚的失眠,整晚的辗转反侧,或者整晚的促膝长谈。
那房子因周昙会让人定时过去打扫,倒还干净。梁芙刚在车上同周昙发消息请求借用,昙姐立马一通生猛不忌的回复,梁芙面红耳赤辩驳:“我们就过去歇一晚!他宿舍关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