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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地带 李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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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曜辉才知道,这间全校学生总数只有十八个人的迷你小学里,校长已经[住持]兼[撞钟],靠他一个人扮演学生的各科老师与身兼教务、校长及校工之职,撑了半学期。怪不得他用人孔急地要曜辉立刻开始代课。

拿[绝处逢生]来形容彼此的处境,或许言过其实。
但林校长和曜辉都很庆幸,彼此能[供需一致]地解决了眼前的难题。一个是幸运找到一份薪水虽不高,但养家活口已绰绰有余的工作;一个是能从整天忙得像颗陀螺般打转的苦海中,高喊[我终于解脱]。
[校长愿意继续收留我,我是求之不得。]淡淡一笑,曜辉问道。

[呵呵,虽然以你的资历,埋没在这乡下小学屈就一名代课老师,无疑是大材小用,但我还是要自私地说一声,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在这里要找到一名好的代课老师真的不容易,而我一个人也力不从心,兼顾不了这么多课程。有些时候还不得不牺牲课外补充的教材,体育课也无法陪他们尽情运动、游戏,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高年级的学生进度落后。被无能为力改变现状的大人们局限住,没办法给孩子们更好的教育品质,这对他们而言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林校长有感而发地说。

针对这些问题,同感受莫能助的曜辉,只能默默聆听。
[啊!抱歉、抱歉,让你听我这老头子作无聊的抱怨,耽误到你的时间。]林校长发现他只能呆站在旁边,赶紧说:[你忙你的,我也该到校门口去站岗,指挥交通了。]

和校长挥手说了声[等会儿兄]之后,曜辉回到办公室内整理要带回家批改的作业本、未评分的考卷,收拾好公事包,准备到教室去找豪豪——能够父子一块儿出门、一块儿回家,也是搬到镇上来后才有的新体验。

不再有扰人的新闻记者跟前跟后,没有走到哪儿都受人白眼的对待,更无躲躲藏藏的必要。
单纯而没有压力的工作环境。
日出而起、日落而眠的规律生活。
这些就是搬到[碧山庄](—移居到山间小镇)的曜辉,日渐稳定下来后的恬淡、静谧日子。虽然偶尔不免会想念起大都会中繁华、紧张、刺激的一面,但他却加倍珍惜好不容易能不受外界干扰的这份平和宁静,所以他毫不后悔自己离开台北的决定。
[把拔,今天晚上要吃什么啊?]
手牵着手,曜辉父子两人走在小镇最热闹的一条街上。由于每天定时行驶六个班次的公路局巴士在这条街上设上有站牌,因此让这儿自然而然地成了镇上[人潮]最聚集的地方。即使说[最]热闹,但顶多只是有间邮局、一间银行办事处及兼卖农家直销蔬菜的杂货店,是条仅能供应基本生活所需的商店街。
[买些鸡肉,回去煮咖哩。]
[厚……又是咖哩喔?]豪豪扮了个鬼脸。[昨天也是咖哩、前天也是咖哩,大前天还是咖哩。再吃下去,人家都快变成咖哩人了啦!]
[不然你想吃什么?炒饭?]自己会煮的,也就这几样,不要说豪豪爱抱怨,曜辉自己也差不多腻了。

嘟起嘴,勉勉强强地点头,豪豪追加点菜道:[还有玉米汤,要糊糊的那种,里面还要放红肉肉喔!]

[红肉肉?那是什么东西?]

跺跺脚,满脸[连这都不知道]的气愤表情,豪豪双手插腰地说:[就是红肉肉嘛!马麻每次都会放,跟马麻讲她一定知道,把拔真没用,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唉……最近曜辉注意到一件事,就是儿子三不五时地就会拿母亲和自己相比,而且比输的人总是自己。

虽说这是无可奈何的现象,谁教过去是工作狂的自己,每天回到家里后多半还是带着看不完的公文,闷在书房里忙自己的事业,花在儿子身上的时间根本少得可怜。想当然耳,总是母亲跟屁虫的儿子,自然会比较依赖母亲,没把做父亲的放在眼中。
为了豪豪着想,说不定离婚的时候,把监护权一并给妻子,才不会让儿子像现在这样寂寞、孤单。他想必是很思念母亲,才会常常将[马麻]放在嘴巴上吧?

可是,自己的骨血无论如何都想要留在自己身边。当妻子提出分手要求时,曜辉感伤但不悲伤。合则来,不合则去,夫妻间没有非得作[同林鸟]不可的义务。
然而,自己的孩子就不同了。曜辉明知跟着自己,豪豪吃的苦头会比较多,却还是不想让他离开自己身边。
割也割不断的血缘羁绊,平常感受不到,可一日一面临分离的关键时刻,就会显现出它无可替代的重要性。
爱怜地摸摸儿子的脑袋瓜子。
出于愧疚与弥补的心态,纵使最近豪豪有些任性、坏脾气,他还是舍不得对他多加斥责。退让一步地说:[豪豪,你就多教教把拔喽!我们到杂货店去找看看有没有你说的红色肉肉,好不好?]
[真拿你没办法!]以小大人的口气,豪豪趾高气昂地说:[不可以有下一次喔!]
这小鬼头!曜辉好气又好笑地想着,日后再不小心点儿,一定会被兄子爬到头顶上的。
他们来到[什么都卖]的杂货店门口,曜辉在简陋的摊子前挑着炒饭要用的高丽菜时,豪豪已蹦蹦跳跳地到店里面去找他的[红肉肉]了。
[你好啊,铁老师!今天要买什么?我来帮你选。]这一个月来已经算[熟识]的杂货店老板娘,扯下一只塑胶袋,热心地上前问。
[谢谢,那就麻烦你帮我挑高丽菜、胡萝卜还有四季豆,对了,洋葱也要两颗。]
[没问题!]老板娘马上在成堆的新鲜蔬菜中,挑选出又大、又漂亮的菜放进红白花袋里,边说:[铁老师也真是辛苦啊,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小孩子,还要自己下厨。真可惜这种乡下地方,没什么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可以介绍给你,否则像老师这么帅、汉草又好的年轻人,就算离过一次婚了,还是有很多女人愿意嫁给你咧!]

曜辉尴尬地笑了笑。
[喔,你不信呦?我跟你讲真的捏!]老板娘将青菜放在磅秤上,回头吃曜辉豆腐地一掐他结实的肩膀说:[看,这么勇壮的手腕,要是我再年轻个十岁、二十岁,我就丢下家里没路用的那口子,跑去倒追你溜!]
这种近似性骚扰的口气,同样是过去身在都会里,绝不会有的[体验]之一。
[曜辉扬起唇,基于礼貌地说:[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头家娘。我也很遗憾,没能更早认识你。]
闻言,霎时间笑得花枝乱颤的老板娘,大力地拍着曜辉的胸口,频频说:]喔呵呵~~铁老师真讨厌,戏弄我这个老欧巴桑,好坏喔!来、来,再送你两把葱,别人跟我要都没有,给你特别杀必死!]

好痛!曜辉悄悄地闪躲老板娘的[铁砂掌],心头嘀咕着豪豪怎么还不出来拯救自己的时候,噗噜噜的巨大引擎声响,如雷贯耳地呼啸着。当下,一辆名贵奢华的高级跑车以令人咋舌的超高速度,唰地疾驶过街道,并在不远前方的弯道处消失。
[又来了!]老板娘换上不高兴的脸色,迭声骂道:[夭寿死人骨头!那辆车每回出现都吵得要命!以前的王老爷子,绝不辉让家里人做出这么没常识的举动。一代不如一代,有这种后生晚辈,老爷子地下有知的话,不哭死才怪呢!我真替他感到难过!]

那辆车曜辉也有印象,在这样偏远地区出现同样招摇的车机会不大,车主是谁根本不必问。
[您认识王家人啊?老板娘。]
[岂止认识!我在囝仔时代,还常到[碧山庄]玩呢!不过,那也是王老爷子还在世,八百年前的往事了。]
叹口气,老板娘摇摇头说:[我也不是什么特例,我们镇上有谁不认识王家人?以前老爷子雇用镇上很多人做事。王家不是拥有大片山林吗?所以很需要人手植林、伐木,可是他到晚年健康状况不好,王家又没有人继承他做这门生意,渐渐地,工人也都散了。还留在镇上的人,都找到了其他事做。可是老一辈的人一讲到老爷子,还是很感念他,他真是个大善人。]
言下之意,好像现在的[王家人]并不怎么受镇上的人欢迎?
[铁老师,不是我爱多嘴,但我想你最好别跟现在的王家人走得太近。租房子是无所谓啦,可是……]老板娘左看右瞧,神秘兮兮地说:[你要是和王家人走太近,会被人误以为你也是他们一伙的。]
[哈啊?]一伙?哪一伙?
老板娘[哎]地挥了下手。[大家都在谣传,他们在[碧山庄]里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啊你住在那边,都没有发现他们鬼鬼祟崇的很奇怪唷?]摇摇头。曜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虽然王先生不开口说话,但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做什么坏事的人。

他想起那名有着一张秀气、端整五官的脸庞,以及纤细瘦削的身材,颇为中性的男子……
中性化不是指王逸举手投足很娘娘腔,那是种天生的气质……既非像传统保守男人的粗犷、强悍,但也不是女性化的柔弱、妩媚,而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暖昧地带,似弱亦强,彷佛雌雄两者优点兼具的新新人类。

一向鲜少对陌生人发生兴趣的曜辉,却很难得地[注意]着王逸,这不全然是因为王逸的长相,还有……
[阿逸受到几年前发生的某个事件影响,迄今还处于拒绝开口说话的状态。虽然名义上的房东是他,但是你若有什么问题需要与房东沟通,请你直接和我联络,我会代他处理。]自称是王逸表哥的男子莫杰,在第一次见面时,曾这么说。

……要不要说话,是个人自由。
但这也抑止不了曜辉的好奇。
隐藏在那双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黑瞳背后,是受到什么样的重创,导致王逸关闭了对外沟通的管道,不再开口?难道王逸周遭的人都不会觉得奇怪吗?这么不自然的[沈默]状态会持续好几年,是不是没有人努力去打破王逸的心结的关系?
好奇归好奇,曜辉还没白目到深入去追究它,毕竟,自己区区一个陌生人也没有权去置喙或过问。

……说穿了,各人自扫门前雪,曜辉也没多余的空闲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哼,要是没做什么坏勾当,干么躲着不见人?]
还在气呼呼的老板娘,不以为然地咋舌道:[小时候他爷爷还在世的时候,那孩子装出挺乖巧的样子,遇到人都会有礼貌地打招呼。没想到长大后搬回来住,却谁都不理睬,拽得要命。上次我家那口子不过是不小心闯到[碧山庄]后院的林子打猎,就被他那个凶巴巴像流氓的表兄骂得狗血淋头,还给赶了出来。

啧,也不想想我们好歹也是长辈……跟他道歉,他竟也一副爱理不理、有听没到的冷淡表情,让人下不了台阶!]

原来是有这层原因。曜辉理解老板娘不爽的理由,但反过来说,王逸又何尝不是受了无妄之灾?闯进别人的产业里本来就是老板娘这方理亏,不自省而到处抱怨王逸不给人面子……这算随便[牵拖]吗
老板娘扁扁嘴,嗔道:[暧,你不要以为我是记着旧恨,所以到处跟人说他们的坏话,我可没那么小心眼!]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去年有个人在[碧山庄]失踪了,很可能就是王家人干的把戏!
[咦?]

[不盖你,当时还有大批员警跑到山里头搜找,并把王家人请到警局问话,可是王家人坚称这事他们完全不知情,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失踪的人是谁?]蹙起眉,曜辉还以为乡下地方远比台北安全多了。
[几名跑来玩的大学生,他们也是未经许可就跑进[碧山庄]的山林里玩。几个同行的说他们迷了路,和失踪的学生走散了。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在里头找,可是都找不到人,最后只好寻求警方的协助。据说他们在找人时,听到数声枪响……你说这可怕不可怕啊?]
占地宽广的[碧山庄],后院和十几甲林地相连。除了在私人产业道路的入口处有道铁栅栏挂着招牌,告知众人里面是私人土地外,其他几乎没有什么严密的措施防范外人擅闯,也难怪老是有人随意跑进去了。
[我说啊,搞不好那名学生是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被杀人灭口了也不一定呢!反正林子那么大,全都是王家的,在那儿随便挖个洞埋起来,根本神不知鬼不觉。]老板娘抖抖肩膀说:[万一真是这样,我们镇上就藏了个杀人犯了,多吓人啊!]

这根本是没凭没据的指控。人命关天,怎么可以轻易指控一个人犯下了杀人重罪呢?曜辉顿感失望,结果变换了环境,不代表能远离口舌是非,这小镇平静无波的表面下,一样充斥着蜚短流长的恶业。
不想口出恶言,曜辉懒得与老板娘再耗费唇舌下去,掏出钱包说:[头家娘,请你算算这些一共多少钱?]
[把拔,我找到红肉肉了!就是这个!]拿着一盒冷藏香肠跑过来的豪豪,得意的小脸在看到父亲的瞬间,瞠大眼。[把拔,你在生气吗?]

[没有啊。]曜辉顺手将香肠放进袋子里,等老板娘算钱、找零,握起豪豪的小手,不像过去总会笑着跟老板娘说再见,他带着儿子快步离开。
[把拔……]
走了好一段距离后,豪豪忍不住抱怨道:
[人家的手好痛,你握得太紧了啦!]
停下脚步让目已冷静下来,曜辉作个深呼吸,放松力气说:[抱歉,我没注意到。]
[把拔,你真的没有在生气吗?是不是豪豪做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儿子怯怯地问道。

敛着双眉,曜辉蹲下身,双手搭在豪豪的肩膀上,严肃地与他稚气、天真的双瞳对视。[答应把拔一件事,豪豪。]
[什……么事?]
[不可以因为人家说什么,你就相信什么。]

豪豪不解地歪歪头。
[把拔的意思是,今天如果有人说甲偷了东西,你也不可以马上就相信甲是个小偷,因为你并没有看到甲偷东西,对不对?更不可以因为这样,你就跟着到处说甲是小偷,这样子豪豪也会变成坏人——到处讲人坏话的坏人。]
[嗯……可是把拔……豪豪的同学里面,没有一个叫做甲的人啊!]眨眨眼,豪豪傻呼呼地回道。
哑然愣住,半晌,曜辉并出一笑。
算了,对个七岁的小孩子讲这些大道理,他又怎么会懂呢?
没想到王逸和自己同样受人[无端污蔑]的处境,竟让他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气怒愤慨,甚至差点当众大发雷霆。幸好有豪豪在,他才没弄僵了场子,要不,搬到镇上没几天就要被列入[不受欢迎]的黑名单了。
[我们回家吧!]
甩开不愉快的感觉,曜辉重打起精神,踏上返家之路。
今天他们似乎回来得比较晚,是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吗?
待在二楼的窗边,站在阴暗的屋内,男子深幽的瞳闪烁着担忧的色泽,视线牢锁着隔着条车道,独户楼房的大门。
一个月来,这已经成了男子每天必作的[功课]。固定在此时此刻,守这这扇窗,等着捕捉那短短不到两分钟的[镜头]——一手牵着白胖儿子,一手提着公事包与今日晚餐食材的高大男人,打开租屋大门,点灯、关门的过程。
唔?今天[他]看来好像很累……是不是上体育课,所以很累?

男子总是独自一人揣测着[他]的心思。

今天的[他]看来好像很开心,遇上什么好事了吗?是儿子考试考满分,还是……
男子总会跟着[他]的情绪起伏,忽而露出微笑或是忧愁的表情。
啊,看来今天又是吃咖哩饭了。每天都吃咖哩,[他]和儿子都不会腻吗?
放弃了言语表达能力的男子,平常在外人面前,也不肯轻易流露出表情。无论是喜怒或哀乐,在男子白皙的脸蛋上始终是那样的淡漠、浅细,有时甚至是眉头毫厘间差的动作而已。
唯独在这时候……
精雕细琢的脸蛋在瞬间,由静止、无机质的机器人状态幻化出盎然生机,彷佛是枯花重新绽放出活力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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