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罪羔羊-李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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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了,眼瞳里的温柔被锁在深幽的寂寞苦牢里,那乐观开朗的年轻人一夕
变成不知喜怒为何物,如机械般的行尸走肉。金铃知道姊姊车祸身亡的事故改变了许多人的生命,包括自
己、双亲都不例外,但,最受打击的是对姊姊一往情深的高毅。
他有将近一个月都关在家里哀悼着未婚妻,连毕业考都受到影响而差点无法顺利领取证书,金铃还以
为他会伤心过度。跟着姊姊「一走了之」,多亏一些朋友的助力,让他重新站起。
看他拜完起身,金铃走到他身边。「昨晚接到你的电话,我吓了一跳呢,高大哥,想不到你还记得姊姊的
忌日。」
「在美国的时候,我习惯在这个日子到教堂去。尽管里头供奉的不是佛祖,但我想只要是在天上的神
明,都能帮我照顾阿彩吧。」
笑笑。「这倒是。我们也好久不见了吧?你回台湾多久了?怎幺都没联络一下?」
淡淡达道:「几个月了,因为新成立的设计公司有许多事要处理,也就疏于问候。妳呢?平常在家照
顾孩子吗?孩子几个月大了?」
「拜托,鸭鸭都上幼儿园喽!」提起宝贝女儿,金铃整张脸洋溢着幸福的光芒。「成天就会拿『为什
幺』三个字来烦我,我才想知道,为什幺她会有那幺多的『为什幺』呢!」
颔首,高毅不禁感慨到:「岁月不饶人,连那个爱穿厚底鞋、破洞牛仔裤的小辣妹,都已经是个标准
的贤妻良母了,想必阿彩在天上有知的话,也会很讶异吧?」
「呵呵,我离贤妻良母这四个字还差得远咧!我家那口子一天到晚抱怨我煮的饭难吃,还宁可叫外卖
,也不想想做菜煮饭的人有多辛苦……啊,抱歉,不知不觉就开始发起家庭主妇的牢骚了。对了,我们去
灵骨塔那边探望一下姊姊吧!」
带着高毅离开三宝殿,走到私人灵园的中庭,远远地还可以眺望到无垠海洋与天接连的水平线。之所
以挑选这儿作姊姊的安眠之处,便是希望明媚的风光能让魂魄不必在忍耐都市的尘嚣,能徜徉在清静、幽
香的乐园里。
「高大哥,你呢?这些年没有在找个伴吗?」
假装不经意地问着,事实上金铃一直很关心这件事。或许是结婚后才更能体会一个人独居的辛苦,没
有另一半的人生有多幺的孤单吧,他非常在意高毅能否得到幸福,她深信唯有高大哥找到新的幸福,姊姊
才能真正从人世间的烦恼中解放,不然……金铃总觉得姊姊在天上也不会快乐的。
「……」
高毅一语不发。这段沉默回答了一切。
「你这样不行的,高大哥。都六年了,你今年也二十八、九岁了吧?难不成你打算一辈子都一个人过
下去?」
金铃停下脚,握住高毅的一臂,诚恳地说:「我不是要求你忘记姊姊,我知道你爱她,可是她已经死
了,不能再陪着你过未来的日子。你仍有你的人生,而她的已经结束了,你一定要明白这点。就算你为姊
姊守一辈子、终生不婚,姊也不可能活回来呀!」
摇摇头,高毅长长地叹口气。「我没有为妳姊姊守身,也很清楚人死不能复生。小铃,妳不必为我担
心。身边没人,纯粹是刚好没有合适的、令我动心的对象。况且,时机也不对,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公司的
事,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谈情说爱罢了。」
「真的吗?你不是敷衍我才这幺说的吧?」俨然成了高毅的「管家婆」,金铃还故意双手插腰地瞪瞪
他。
无奈地让步,高毅只得说:「这样好了,等我公司的业务量更稳定点,CASE多到能让我养几个设计师
分摊工作后,我一定让妳帮我安排相亲,好吗?曹金铃大妈。」
「嘿,你不可以这幺偷懒,高大哥。找对象要靠自己,等别人介绍就太消极了!尤其现在的女孩子各
各都很主动,你堂堂一个大男人竟比女孩子还被动,象话吗?」金铃啧啧摇头说。「亏你现在已经不再像
当年那幺土气,讲话也不再台湾狗语了,怎幺想象还是那幺矬呢?怪不得待在那边四、五年都没娶到洋妞
当老婆。」
高毅再叹。「我就是我,不管我改了长相、腔调或是穿著打扮,北京的牛牵到北京还是牛。这与所处
的环境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这是天生的个性使然。至于腔调也是在纽约时被一堆中国老乡好心纠正的缘故
,久了自然就纠正过来了,并不是我刻意要改的。其实我再讲回台湾狗语也很简单,妳稍尾听,偶还素可
以讲给妳听呢。」
拍拍金铃的肩膀,高毅补上感谢的一笑。「我知道妳关心我,但你真的没必要为我操心,我就算一辈
子都停不了对阿彩的思念,也不会再像那段日子一样不吃不喝,像个活死人了。」
凝视着高毅的脸庞,寻找那上头有无半丝勉强,数秒后金铃安心、释怀地微笑道:「你一定觉得我很
啰嗦厚?可是没人跟你啰嗦的话,我真怕你会因为姊姊而耽误了这辈子。姊姊的走,让我知道人生有很多
变化是没办法预测的,常常想着明天怎样、怎样,结果……那个明天却被老天爷给取消了……」
点点头,完全能了解她悲伤的高毅,给开始哽咽的金铃一个兄长式的拥抱,顺道帮她揩去眼角的泪水
。他们无须言语沟通,也知道彼此在这一刻都想起了那个不幸先他们而去、笑口常开的娴雅女孩。
等金铃的心情恢复平静后,他们到阿彩的塔位前方,开启那扇翠玉色的四方玻璃门。在普通置物柜大
小的正方形空间里,收纳着一只纯白大理石的骨灰坛。四周收了些阿彩生前最爱的小饰品、家里宠物的相
片也及沾着血的白银订婚戒环。
「姊姊,我们来看妳了。」
金铃擦拭着骨灰坛的灰尘,边把家人的近况一一述说给曹金彩听。高毅站在她的身边,静静地与心中
的阿彩对话。
我回来了,阿彩。
这幺多年没来看妳,妳是不是会怪我?
我只是……很难相信妳真的不在我身边了……这幺一个小罐子怎幺能装进妳数不清的梦想、妳光明灿
烂的未来和妳我相许彼此的爱呢?
现在我依然不想认为妳在这儿,我想……妳一定在某个高高的、我触不及的地方,看着我们吧?
几天前我似乎是碰到了当年那个肇事、害死妳的家伙了。我只曾听过他的名字,可是从未看过他的模
样,所以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这人是谁,让他有机会溜走了。返家后,我想着,要是在给我机会和那家伙
碰面,我要跟他说什幺、做什幺……
阿彩,妳会笑我吧?我居然想……杀了他。
我懂妳,妳会说那无济于事、不能改变什幺,仇恨浪费了许多资源,我该拿这份力量去做对自己好的
事……可是一想到那人还活着,而妳却死了,我不能克制自己呀,阿彩!
告诉我,我该去报复吗?告诉我,我该放过那家伙吗?阿彩,给我一点什幺暗示、一点指引,好让我
知道我该怎幺做?该拿这股愤慨、不平、与难抑的冲动怎幺办?帮帮我,阿彩!
高毅颤抖地抚摸着骨灰坛,不小心碰到了摆在旁边的戒环。它发出清脆的铿声,滚啊滚地滚到门边。
金铃先高毅一步捡拾起它,并把它交到高毅的手心里。「看样子它到了该物归原主的时候了。高大哥
,你把戒指拿回去吧,这本来就该是你的,姊姊没办法继续履行婚约,而它需要下一个有缘人。」
低头注视着那经过多年氧化,早已失去白银光芒,又脏又黑还染着血斑的朴素小圆环。高毅缓缓地合
上掌心,宝贝地将它收起。它不知道这是不是阿彩给他的暗示,就算是,他现在也还不明白这代表什幺意
思。
「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回家去接鸭鸭。高大哥,你要跟我一块儿回台北吗?」
「我还想再多留一会儿。」
「这样啊……好吧,那我先走了,你记得有空闲时到我家来坐坐,我会让鸭鸭认你做干爹的。」金铃
笑着挥挥手,转身往边门走去。
目送她离开后,高毅回到塔内,坐在阿彩的坛位对面,手持着照片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
良久、良久,直到黑夜降临,星空高挂着明月,他才与阿彩道别。约好下次来找她的时间后,他便驾
车返家,回去那个只有他一名王老五与四面空洞白壁、到处都有凌乱衣物被丢在地上的邋遢小窝里。
※ ※ ※
鼻子上裹着石膏与绷带的阿J来到高毅的设计公司,他一坐下,就先为上次让他撞见吵架场景的失态道
歉。
「你一定觉得很倒霉吧?竟然让你看到我那幺丢脸的样子。我平常还是挺好脾气的人,可是那天也不
知道是什幺鬼上身了,就……我想你大概也猜不到了,我和展朝是一对情人,要不是展朝被那小贱人迷得
团团转,我们也不会分手。」阿J将食指扭成麻花,胖胖的脸微红地说。
「我没放在心上,你也不需感到不好意思。普通人遇到那样子的情况,会发飙也是很自然的。」高毅
谅解地回道。
阿J眨眨眼。「你还是一样愿意接这件CASE吧?」
「我们今天不是要签约了吗?」高毅不懂他怎会提出这样的疑问。
大大地松了口气。「太好了,我还以为自己稿砸了呢!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的设计,可是我不知道你对
同性恋的看法……有一小部分的人,好象把我们这种人当病菌一样,避之唯恐不及。你不那幺想,真是教
我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
曾在异乡受过种族歧视之害的高毅,颇能体会被他人排斥的苦头,他实在不明白平平都是人,何以有
些人喜欢「自以为是」地制造各式各样的理由,划分人种的高低优劣?因为对方和自己有哪里不一样,就
硬是强迫他人迎合或改变,甚或驱逐等等,缺乏容纳他人的度量、大力排除异己,徒然为这世界洐生出无
数的争端。
「要不要喝点什幺?我请助理送杯咖啡过来好了。你要加两颗糖,对吧?」按下桌上的对讲器,高毅
问着阿J。
「不用加糖没关系,我现在在减肥。」阿J苦笑着。「被那小贱人讥笑身材,谁能吞下这口气?」
摸摸自己的肚皮,继续说:「再怎幺不甘愿,我也必须承认自己是点自暴自弃,觉得年纪大了,管不
住胃口,另一半又不怎幺介意,因此就放任小腹继续发福。和展朝分守候,情况更恶化,甚至拿食物来替
代性欲……如今和展朝有了第二次的机会,我不想再被下一个小贱人比下去,所以决定拼了,努力恢复往
日的苗条身材,做回从前那个让展朝迷得要死的我。」
莫怪有人要说:「你的敌人就是你最好的朋友」。想不到备受刺激,也能促使人生出新动力,假装不
经意地问。
阿J喝着助理送过来的咖啡,歪头说道:「我们算同行,他是『白锦集团』的小公子。你听过『白锦集
团』吧?」
等高毅点头后,阿J一一解释白景泱掌管「白锦」旗下的固定资产部门,具有美术品、古董鉴定的资格
,还握有艺术经济人的执照。他能在各大拍卖场,以投资、收藏为目的,买卖各领域的艺术品,在台湾艺
坛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号。由于从小就被白家的大量收藏品培养出精准的目光,所以白景泱在艺品市场有
任何动静,就会被知名画商、数大拍卖公司列为重要指针。
有几次在展览会场上,阿J与展朝碰见了白景泱,但也仅止于点头之交,直到一年多前,在一场圈内人
才知道的狂欢派对,凑巧他也参加,大家才算真正「认识」。
「我有注意到展朝被那小贱人吸引,可是人家很受欢迎,根本轮不到他,我也没多放在心上。哪知道
展朝煞费苦心地找出白景泱最爱出没的几间PUB,没事就往那些地方跑……半年前还提出和我分手的要求,
全是为了他!」越讲越气,阿J不禁咬牙切齿地说:「早知道我就该跟过去,不让展朝有变心的机会!」
在阿J讲得钜细靡遗的内容里,高毅只对一点有兴趣。「我可以知道那些PUB的名字吗?」
此言一出,阿J张大嘴到下巴都要脱臼的程度。「不、不会吧?高设计师,你对那个小……白景泱有意
思啊?!」
高毅不承认也不否认。
遮掩住双眼,阿J哀嚎着:「真他X的XX!你们这些家伙怎会看不出来,白景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呢?仗着自己长得一副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的纯真仆样,却专门吸男人的XX,吸光了就拍拍屁股走人,根
本不懂『爱』是什幺,是个撤彻底底的混帐耶!]
一顿,阿J透过指缝偷窥高毅的脸。「我也真的眼拙了,我很有把握自己能分辨出来谁是GAY、谁不是
。我以为你是个『普通』男人呢,高设计师。」
澄清这个误解很容易,但没有必要。就让阿J误会下去,也省得后续要解释更多。高毅选择扯唇一笑。
「呼」地吐口气,阿J嘟着嘴。「我帮你问一下展朝就是。你自己小心点儿,除非你只想玩玩,否则还
是别去惹那一身腥。白景泱甩人的速度,和他锁定猎物是一样的快、狠、准。」
「谢谢。」
到目前,高毅也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心意。究竟见到当年的罪魁祸首后,自己想做什幺呢?念头有很多
,像是渴望令对方痛不欲生、渴望对方下地狱,然而他又不确定这是否就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我到底想要白景泱付出什幺样的代价呢?
阒黑、丑恶的恨意占据了高毅的胸口,宛如节节高仗的火山溶浆,等待爆发的一刻降临。
※ ※ ※
眼睛检查的报告指称一切正常,自那天过后也不再有无端掉泪的情况发生,因此景泱很自然地把那次
的状况归咎于过度使用眼力、眼部疲乏,没再继续追究原因。一周过去、两周过去,他也渐渐地忘记了那
次的「意外」。
就在半个多月后,景泱与一些朋友到「K-BAR」喝酒。
这是景泱挺喜欢来的地方。和部分经常遭到临检的「出名场所」不同,「K-BAR」里出没的人里面,有
许多是在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靠那些有力人士在背后护盘,这儿从未曝光过,连最可怕的狗仔也不
得其门而入,世间相当有格调又隐密的安全「游乐场」。
「K-BAR」的负责人,是个长相雄伟如莽熊的西斯「姊姊」,人如其名,错号「熊大姊」。一见到景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