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凌夜最后一天待在台湾,隔天就要跟母亲搭飞机到英国去的那个晚上,小兄弟俩坐在共用的卧室地板上,紧握着彼此的双手。
「哥格,你以后跟爸拔两个人住,会不会哭啊?」
「笨蛋!我又不是你,爱哭虫。」
「以、以后我会回来找你和爸拔的。」
「笨蛋!你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要搭飞机才能到,怎么回来?」
「我一定会回来的。」
「笨蛋!我比你大,应该是我去找你。你记住,去到那边,如果有人要欺负你的话,就用我教会你的那一招去踹他的鸟蛋,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
「……哥格,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会怕,可不可以跟妈麻说,我不要去?」
「笨……蛋……爸拔和妈麻离婚了,你懂不懂?大人一离婚就不可以住在一起,一定要分开住。所以你要跟妈麻住,要保护妈麻不被坏人骗去。你是男生吧?男生一定要勇敢,不可以哭。」
「……哥格也哭了啊?」
「笨蛋!这、这是口水啦!」
「……」
「好啦,你不要哭了,我知道了,以后你要是在那边被人家欺负,就回来找我,我会飞到那边去,代替你,把欺负你的笨蛋全部都教训一遍,叫他们以后不许再欺负你。这样可以了吧?」
「……真的吗?哥格?」
「嗯,当然是真的,男子汉说话要算话。」
「那我们打勾勾!说谎的人要罚……以后不可以吃点心!」
当时算是挺认真的小小约定,如今看在长大成人后的自己眼中,实在是孩童才会有的可笑想法。第一,就算要飞到英国去,七岁的小孩也没有钱买机票吧?然而,有了这项约定,弟弟总算不再哭闹,乖乖跟着母亲上飞机了。
几年过去,他逐渐适应了没有母亲与弟弟的日子。起初的几年,母亲还会让弟弟打越洋电话回来,让他能和凌夜说上几句话,可是到了最近三年,这些也全部中断,音讯全无了。
所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凌日也以为自己和弟弟的「兄弟情分」已到此为止,未来大家都要在各自的生命中奋斗,想必是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岂料,暑假刚开始没多久的某日,凌夜却忽然现身在家门前!
「哈啰,我回来了,哥哥!」
一身时髦、亮眼,宛如男装杂志上的帅气男模打扮,除了那张脸很熟悉之外(因为天天都会在镜子中看见),凌日根本无法将他和当年的爱哭虫凌夜连在一起。
「你怎么忽然跑回来了?」呆愣、错愕地站在门口,凌日把脑中第一个跃上台面的问题,照本宣科地说出口。
「呵呵,我啊,特别回来搬救兵的。阿日哥哥还记得吧?当年你和我约好的,要是我被人家欺负,你会代替我去教训对方。现在,就是你实践诺言的时候喽!请你代替我,回英国去吧!」笑容可掬的恶魔如是说。
凌日「登陆」!
1、
「飞机即将降落爱丁堡机场,请各位乘客系好您的安全带,乘务员会前往回收您的耳机,谢谢。」
听见机长这一长串的英文广播,坐在靠窗边位子的黑发少年,合上了那本在旅途中用来打发时间的架空魔法小说,塞到随身行李里头。
再过没多久,这趟漫长的旅途就要抵达终点。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飞行,途中还转搭了两次不同飞机,现在他真是巴不得能快点「脚踏实地」,站在真实的陆地上,而非两、三万英呎的半空中。生平第一次搭飞机,这种腾云驾雾的感觉远比想象的要可怕多了,虽然还不至于恐惧到服用镇定剂,可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在这铁皮盒子中了。
机舱内的灯光一暗,机体微微向下倾斜。由手边的方形小窗望出去,朵朵白云正快速地向后飞去,而在云朵间隙中,可见到被缩小到数百倍的山川、丘陵,以及点点散落其中的积木小屋……
这块蓊郁美丽的绿褐色陆地,便是未来自己要生活的地方了。
少年做了个深呼吸,忐忑、不安,以及怀疑的感觉像无数芒刺在背,刺得人坐也不是、站也不对。到现在,少年对这一个月来的事态发展,还是有种「如梦似幻」,非常不真实的感受。
这么做真的没问题吗?
要是被拆穿的话,会有什么下场?
自己能够适应这里的生活吗?语言、饮食文化、风俗习惯,这些东西都不是三两天便能适应的东西啊!
……STOP!
在脑中喝叱自己,少年闭上双眼。「既来之则安之」,反正现在用一些假设性的问题,把自己吓得手足无措也于事无补。一切既成定局,就要往前看,相信自己能度过一切难关!
飞机平安降落在机场跑道上,乘客纷纷通过空中走廊,进入机场。
与其他国际机场相较,爱丁堡机场小巧多了。单一的航站分为入境与出境两个出口,以英国当地的航空公司使用为主。再加上大部分前往英国的观光客,都会选择靠近伦敦的希斯洛国际机场的关系,因此选择从这边入境的旅客也相对减少。
黑发少年踏下飞机,顺利地通过入境海关的检验,领了行李放上推车,站在陌生的机场大厅中,孑然一身的自己,彷佛被孤立在这块土地上。
在这儿,没有人认识他,而他也谁都不认识。现在开始,他所能依靠的人,就只有自己了。
Fight!
从薄夹克的口袋中,取出记录着各项须知的PDA,它对日后的生活而言是重要的指南,也是绝对不能丢掉的宝物,弄丢了,他恐怕就得过着瞎子摸象的悲惨生活了。启动PDA上的小萤幕,少年注视着它。
「一、到了机场后……先寻找有「i」记号的地方……可以代招黑色TAXI……地址是圣爱尔……」
专注研究着PDA上头的字句,少年并未发现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靠近了自己。
「RIN(凌)!」
伴随这声呼唤,在少年还未把「RIN」和「凌」连结在一起,根本没有意识到对方所喊的是自己的名字时,男人三两下地缩短了与他的距离,双臂一展便将少年扎实地抱在怀中。
「凌,我好想你!」
咦?少年错愕地张大眼睛。
「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低语着,男人抬起少年的脸蛋,对他明显的错愕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喃喃说着:「再也不要对我做这么残酷的事了!竟然不告而别,害我担心死了。」
什么?怎么回事?这家伙是哪里冒出来的?少年还在努力消化男人快速的字句,想办法运用脑中的字典,翻译成自己能理解的话语时,男人下一秒却做出了一件让少年脑袋当机的「暴」行。
「……凌……」
男人的双唇封住少年的嘴。
▲▽▽
占星的时候,不都经常会把运气用几颗星星来表示吗?今天凌日没有查过自己的星座运势,但他可以肯定地说,那绝对是最糟糕、最倒楣、最恶劣的五颗黑星!
他……
居然被一个男人给吻了?!
残留在嘴唇上面的湿湿触感、舌头被吸吮到麻痹的热辣电流、以及吃惊到丧失语言能力的目瞪口呆。虽然外表没有泄漏出慌乱的蛛丝马迹,但心中早掀起一阵狂风暴雨,外加劈雷闪电&更多无法诉诸文字的限制级国骂。
他敢发誓,自己绝非崇尚暴力美学的那类人,但是从这一刻起,他由衷同意有些「问题」得靠拳头才能解决。譬如说:发泄这股愤怒的不二法门,就是高高挥动拳头,狠狠地往这胆大妄为的家伙脸上招呼几个拳头!
可惜,他不能这么做。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理由无他,现在的他不是「凌日」,而是「凌夜」。
这里也不是台湾,不是他所熟悉的家乡,而是一个满街都有金发碧眼、或褐肤非洲裔的老外四处横行的「蛮夷之邦」!为什么这些人叫「蛮夷」?答案只有一个。打招呼用拱手作揖就好,干么要嘴对嘴地贴在一块儿?这种不卫生的打招呼方式,也只有蛮人才会想得出来!
〔○○╳╳你个臭老外!难道我看起来一副很需要人工呼吸的样子吗?〕
呼哈、呼哈地猛喘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凌日知道自己正面临头一个危机──眼前这名夺吻恶狼似乎是凌夜的熟人(否则就是该被关进精神病院的患者),而他还没有机会搞清楚对方是谁。
凌夜交给他的PDA上头,有着一些附带照片的人物简介,在出发前凌日已经反复地看过好几遍了,但那些「朋友」、「同学」的数量可不是开玩笑的,要不靠PDA便能正确地认出这名男子是谁、叫什么名字、又是凌夜的谁?
〔……我还没那么高竿,好不好?〕
暗暗地叹口气,凌日皱起眉头,定眼瞧着一吻过后便满足地对着自己微笑的高大男子,先从他脚底发亮的鞋尖,看到靛黑丝质西装的领结,最后移到那张脸上。
嗯……这张脸,好象有印象,又好象没有印象……唉,老外不都是长这副模样?高挺的鼻梁、宽阔的唇、两道浓眉和一双深邃蓝色大眼。唯一算较具特色的就是秋栗般金黄掺杂深棕的发色了,那呈现柔软波浪的额前刘海像是画出来……唔,糟糕,和这家伙的眼睛对上了!
「凌,被你的那双黑眼这样地诱惑,我会忍不住的。」男子扬起唇角。
凌日希望自己听错了……不,一定是他听错了,他几时「seduce(诱惑)」这家伙了?大家都是男人,怎么会用这个字眼?嗯,八成是自己弄错了!
「对不起,请你再说一次?」
「凌,你真会逗我。」男子摇头笑笑。「好了,我们别浪费时间了,这个月我可是每天都在想着你的○○呢!快点跟我来,我让司机把车停在那边。」
○○是什么意思?他没学过这个单字呢!
忽然间,男子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便往外走。
「等、等等……」
他要带自己到哪里去?凌日连忙挤出最简单的几个字说道:「我想要回家!」
「我知道,我会送你回家的。」男子边走边回头,并释出一抹温柔的微笑回道。
凌日眨眨眼,这句话他很确定没有听错。太好了,原来这个人是特别来接机的吗?那自己就省却招计程车的麻烦,直接让他送回去就行了!都怪这家伙,来接机就接机,何必做出那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呢?又是亲嘴、又是拥抱的,让他以为这家伙是哪里有毛病呢!
……还是说,他们这边举凡朋友见面,都一定要用亲嘴打招呼不可?
凌日脸色一白。天啊!那么他一辈子也不想习惯这个国家的「礼仪」!
「凌?怎么了吗?」
挤出微笑。「没事,我们快走吧,回家!」
男子欣然颔首,陪着凌日一起推着那车行李,两人并肩穿越过聚集在大厅的人潮,由机场的侧门前往停车场。
哇!凌日看着男子率先走向那辆「富贵逼人」的黑色加长型劳斯莱斯时,略微瞪大了眼睛。真不愧是劳斯莱斯的故乡,原来这边的人习惯拿这种车子当「代步工具」吗?别说搭乘了,在台湾也只属于中产阶级「平民」家庭出身的凌日,连亲眼目睹都没有过,顶多是偶尔看到报章杂志上的照片而已。
「凌,你先上车吧,行李交给司机就行了。」
这怎么好意思?心里这么想,凌日却懒得再用英文推辞、客套。索性道声谢,接受对方的好意,从男子替他打开的后座车门上了车。
不一会儿,男子也坐进车内,占据他身旁的空位,并说:「你累了吧?睡一下,还有段距离呢。到了的时候,我会叫醒你的。」
「好。」
说得也是。在飞机上狭小的空间里,睡也睡不好,好不容易从长途飞行中解放,而且还巧遇前来接机的人,省下了不少麻烦,让原本极度紧绷的神经一口气全松开来了。
不提还没发现,他是真的困了。外头天色虽亮,但是因为时差的关系,现在对他的生理时钟而言,正是睡眠时间。
〔等会儿就要和十年不见的母亲重聚了,不晓得她会不会看得出来,我是凌日而非凌夜呢?〕
打了个无敌大呵欠,凌日放任思绪随处游走,调整了下坐姿,舒服地窝在真皮座椅的一侧。
〔也许看不出来吧?毕竟我们都分离那么久了……妈妈,不知变了多少?〕